玄酒瓠脯(7)

于一个女人来说,这种动作实在是很不雅观的,这是一种极其傲慢的姿势,既代表着轻视,也代表着排斥。谢振华明显地感觉到,这个女人对他完全没有好感。原因何在,正如戴笠即将交付他的任务一样,同样是未知的。

“不是,是我记忆有误。”谢振华主动放低了姿态,他不愿下车伊始,便与人起争端。再说了,孔老夫子不是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与一个女人起冲突,实属不智。

“接下来怎么走?”谢振华岔开话题,与一个陌生女人独处一室,他有一种莫名的局促感。

“两次小灯,一次大灯,然后等!”严淑英答非所问。

谢振华依言开了两次小灯和一次大灯,灯刚熄,一辆别克车从右前方的弄堂里开了出来,左车尾朝向他们,闪了两次尾灯。

“跟上!”严淑英似乎习惯于命令人,神态之中不乏习惯成自然的颐指气使。

尾随别克车向前行了约二十分钟,严淑英叫停了车,开门下车,关上门,俯身低头趴在窗边交代道,“前面的车将带你去你该去的地方,再见!”

“再见!”谢振华口中礼貌回应,心中却补充了一句:永远不见最好。

重新开车上路,离身后的女人是越来越远,谢振华忽然想到了一句诗,“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与身后之情,真是相映成景。

他有个感觉,不管他愿不愿意,他与这个女人还会见面,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使他暗自吃惊不小,心中既排斥,又期待。

然而,未来之事,说不明,道不白,切不可妄自臆测!

不知不觉之中,前面的车,加快了速度。

谢振华努力地把即将泛滥的遐想赶出了脑海后,出声告诫自己说,“还是专心致志地开车为好!”

夜,似乎才刚刚开始!

目送两辆车,一前一后消失于暗无边际的夜幕之中后,严淑英掉转头,走回到别克车出现的那条弄堂出口。闪身而入,置身于黑暗之中,环顾四周,一切比她想象中还要安静。

照例,与人接上头,她的任务还未完,必须立刻向她的上线复命,并领受下一个命令,自然新的命令还是接人。做地下工作的人,各有分工,搜集情报的,有“海绵”;递送情报的,有“鸽子”;锄奸杀鬼子的,有“屠夫”;负责接头的,有“搬运工”……

严淑英就是一名“搬运工”,做她这样工作的,看似不起眼,其实责任重大,军统重庆总部派员多为负有重要使命的特工,容不得丁点闪失。如出意外,不用上峰问责,敬请自裁!这条残酷且不近人情的规矩,在不是你死便是我亡的地下斗争环境中,却属正常。

除夕之夜,忙的人,确实不止严淑英一人,徐克祥也很忙。

徐克祥不是一般地忙,耳中听电码、左手按键、右手抄报,他只有五分钟时间是绝对安全的,这是理论上电台不被日伪监听发现的安全时间。

因此,他不能不忙!

抄报毕,徐克祥看了摆在手边的表,已超出了十多秒钟,就这眨眼的工夫,都是极其危险的!

徐克祥赶紧起身关机,接着将电文迅速卷成烟卷状塞入手边的硬盒红锡包烟盒内。一俟将烟盒贴身放好,他弯下腰,揭开脚下那块活动的地板,把电台藏了进去。

将摘下的灯泡还回原处后,徐克祥吹灭了照明用的蜡烛。摸黑走到窗台边,用左手扯住窗帘子的下角,再用右手掀开一条缝,朝外面瞄了一眼。窗外那盏熟悉的煤气路灯,依旧散发着昏黄的光亮,光线所至的地方,空无一人,弄堂里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安静。

光线照不到的地方,漆黑一团,夜色正浓。

观察了片刻,徐克祥确认无任何异常。着即,他放出了安全信号——拔开插销,推开窗户,拉开了窗帘。

放出了安全信号,徐克祥并未离开窗台附近半步,他还得继续守候在这里,替他的上线丁雪娥望起了风。在丁雪娥未安全地将电文带走之前,眼前的安全,仅是暂时的。

等待是一件令人心焦的过程,忙碌了一天的徐克祥,感觉有些困乏。他很想抽支烟解乏,却保持了克制。他的烟瘾不大,平日里,也就是每天就早晚饭后抽上那么一支。其他时候,他都不抽烟,这与他有轻度的肺结核有关。自抗战以来,他长期处于精神抑郁之中,再加之长期的营养不良,肺结核这种富贵病,很轻易地就找上了他,令他痛苦万分,却又无可奈何。这富贵病是有些时日了,若让他说到底有多少时日,他还说不出个准数呢,因为太长久了,也许有两个月,也许更长。

他可以忘了何时生病,却未忘记这天是除夕!

可惜,像他这样身份的人,除夕不属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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