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欢瞪大眼睛从帐篷顶部的窟窿望出去,天空繁星点点,像自己的未来一样不可捉摸。他在左人城附近找到妻儿,将他们送回怀朔镇外家乡,与侯景一起去秀容草原,投奔肆州刺史尔朱荣,打算落脚后与小猴子一起去寻找簇头文字的秘密。
他在怀朔镇的好朋友刘贵,在尔朱荣面前极力赞扬高欢,尔朱荣随口问了一句,贺六浑是哪族人?刘贵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汉人。尔朱荣便不发一言,将高欢送到秀容山谷中牧马。无论是羯人、鲜卑或者匈奴,甚至羌人和高车人,尔朱荣都会任用,唯独汉人例外。哼,一个手无缚鸡之力,只懂耕种的汉人,你也推荐给我?尔朱荣事后这样答复刘贵。
高欢眨眨眼睛,好像伸手就能抓到天空中的星星,却再也找不到脚踏群星的感觉,那只是一场遥不可及梦境吗?他身体蜷缩在羊皮毯子里,压紧脖颈间的皮毯抵挡无处不在的冷风,也许一个汉人不应该属于这里,他缓缓闭上眼睛,只有在睡眠中寻找那个梦了。
地面震动,北风将马蹄声音吹散,高欢猛地翻身,将耳朵贴在地面,判断出四匹战马正在向帐篷奔驰。在大雪刚落的深夜,谁会来山谷中的牧场?第四匹战马蹋地声音极轻,说明骑马的人身体不重,是个孩子还是个女子?他们为什么在深更半夜来到茫茫的草原?
高欢懒懒掀开羊皮褥子,盘腿坐在草垫上,马蹄声倏然停止,一阵笑声伴随交谈声音传进帐篷。侯景和刘贵带着雪花从外面进来,高欢在嘴边竖起手指,示意他们不要打扰酣睡的小猴子,目光绕过他们向后看去,却没有其他人跟来。侯景将身上雪花拍落一地,压低声音:“真邪,山谷漫山遍野都在下雪,唯独你这里能看见星星。”
刘贵掀开羊皮毯子用手一摸:“凉得像冰窖一样,大哥,再也不用在这里喝山风了。”
侯景走到高欢身边,把高欢从草垫上拉起来。高欢打量一身新装的侯景:“呵呵,突骑帽和细磷甲,不错不错。”
侯景顿时不好意思:“我拉你来投奔尔朱大将军,你却被弄到这山谷看马。人家既然瞧不上,咱们就不伺候了。我和刘贵商量好了,明天离开秀容草原,就凭咱们几个,到哪儿不能活?到哪儿不能打下一片天地?”
刘贵嘿嘿笑着附和:“就是,至少占山为王,混个山大王当。”
高欢钻出帐篷,果然还有两人在帐外雪地上堆积枯草,刘贵跟出来,手指发辫结于脑后,四十岁左右的胡人:“大哥,介绍一个好朋友给你,这就是赫赫有名的斛律金。”
高欢右手抚在心口,弯腰施礼:“阿六敦是草原上的雄鹰,没想到今日相见。”
阿六敦是斛律金的胡人名字,他是高车族首领,高祖倍俟利率领部落内迁,依附北魏道武帝,赐爵孟都公。吐火洛周起兵时,斛律金带领部众,引兵南出黄瓜堆,平灭叛乱,却被击溃打散,他只好独身来到秀容投归尔朱荣。斛律金转过身来,火光照亮苍老面孔上坚挺的胡须,他先叹气一声,然后苦笑:“我本想为国家讨灭叛乱,却在黄瓜堆一战,把祖先遗留给我部众都打没了,草原上以后再也没有我阿六敦这号人物。”
刘贵不停劝慰:“尔朱大将军听说你来秀容草原,心中大喜,立即起奏朝廷,册封你为别将,你就要东山再起了。”
高欢趁他们说话的时候,注意到斛律金身边身材窈窕的女子,她脸上披着薄纱,牵着一匹漂亮的小红马向马房走去。不由得心中嘀咕,侯景和刘贵要离开秀容,怎会带一个年轻女子出来?
斛律金在熊熊的火堆旁边架起胡床,全身舒泰起来:“我满脑子中晃动的都是黄瓜堆战死的孩子们,他们祖辈在一百多年前就跟着我爷爷在草原上放牧。现在部族尽失,册封我还有什么用呢?我和你们一起走。”
高欢将双手靠近火堆取暖,没有要走的意思:“你们来这里,要带我逃跑吗?”
侯景、刘贵和斛律金一起点头,高欢目光转向红衣女子,等她回答。她目光一敛,犹豫片刻,轻轻举起右手,食指和拇指拉起面纱右下角,从下向上掀起面纱。纤细的下巴,骄傲的嘴角,轻巧的鼻头,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如同牡丹盛开在黑夜之中。高欢用木棍挑动篝火中枯草,火苗向上一跳,仿佛要看清她的面容。她缓缓将面纱系在左肩,轻轻点头回答高欢问题:“我也要离开秀容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