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我陪母亲去看花展,出门前,我把昨晚看了几页就知晓要丢的一本书:一本簇新的不忍丢弃的书,顺便带出门,丢入了垃圾桶。母亲见了,非常生气地训斥我:“你这人读书读呆了,怎么把一本好端端的书丢了?你不怕瞎了眼!”
母亲虽无知少识,却十分崇尚知识,崇尚得近乎迷信。小时候,她经常告诫我们:不能拿有字的纸张当草纸擦屁股,否则就会瞎眼。多少年来,我确实这样做了。只是我觉得这些书的本质便是垃圾(文字垃圾),把它们当垃圾扔掉——不是当草纸擦屁股——实属理所当然,所以对母亲的指责满不在乎,甚至当母亲将书从垃圾桶里拣起,强迫我保存时,我仍是坚定地将它扔回垃圾桶,并且吐了一口痰,断了母亲保留之念。
母亲气愤地指点着我骂:“你要遭报应的!”
我为母亲无知的善心感到好笑。
但怪异的是,看完花展回来,我见家里掀的掀,烂的烂,一屋子狼藉。开始以为是遭劫了,几处一查,见该劫的都没劫,只是我的宠物——一条黑白斑驳的牧羊犬不见了。不见也不是被劫,而是——后来发现,是死在了卫生间,吐了一身泡沫,像是被泡沫淹死的。看来,盗贼是确实没来,所有“恶迹”都是这可怜的狗在垂死挣扎时创下的。
可是好端端的狗怎么转眼就死了?
母亲一针见血地指出:“这就是报应!”
虽是无稽之谈,但心有余悸,弃书之手从此就发软了。
谁也不敢跟神秘的看不见的世界较真,何况我是个胆小怕事的人。狗的猝死,母亲的迷信——转眼就变成是我的,成了那些书杀破我誓言的刀口,从此那些书开始慢慢在我家里聚集起来,就像蚊蝇日日聚集于一个虔诚的僧侣室内一样。僧侣收养蚊蝇是因为慈悲,我收存这些书是因为疑惧,是胆怯。狗的猝死,母亲的预言,使我变得懦弱无力,变得像只惊弓之鸟。你不得不承认,那些书是了不起的,它们不但像云雨滋生蘑菇一样容易又多,而且还拥有各式各样的理由和力量,甚至不乏神秘的理由和力量,杀伤你,占领你。“弃书之手”变得发软,是它们占领我的开始,我就像被命运击败一样,神秘又荒唐地被它们击败了。
现在,我家里充满了这些书。这些书陪着我吃饭、睡觉、思想、苦恼、欢乐,就像卡夫卡们的作品。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些书有90%是不值得读的,有的乌七八糟——牛鬼蛇神,荒诞不经;有的粗制滥造——东剽西窃,东拼西凑;有的不痛不痒——像具死尸;有的誉词满天——像失败的广告。要说我绝不该去碰这些书,但书在身边,从头到脚都是,有时出于无聊或好奇或其他原因,偶尔翻阅一下,实乃难免。何况我是一条惧怕黑夜、要以书来驱赶黑夜的胆小怕事的书虫。墨香阵阵,黑夜漫长,我时常不由自主地翻开一书,呼哧呼哧地啃将起来,而结果总是厌恶或害怕地逃窜出来。
一册书读得让人害怕或厌恶,这该说是著书者最大的悲哀。但要我说,这更是读者的悲哀。这种悲哀并不局限于一本书,而是所有的书。对我来说就是这样,由于经常读到一些使我厌恶或气愤或害怕的书,现在我竟然变得对每一册新书都有种莫名的、神经质的惧怕,只怕翻开一阅,又是一册坏我心绪的糟书。谁都晓得,好书糟书,表面上你是识不破的,只有通过品读才能知晓,才能分清。如果读书的过程一旦被弄得像个法官一样紧张、谨慎,那读书又有甚乐处?换句话说,如果为读到一册好书必须忍受几册糟书的捉弄,读书又有什么意思?当你干一件事所得的快乐还没有不快多时,或者快乐和不快是一样的,那你还会不会去干这事?很可能就不干了。
是的,我就是这样对书慢慢地惧怕了,疏远了,甚至仇恨了。
我原来是因为惧怕黑夜才迷恋上书的,读书是我命定的一种生存方式,逃避苦难的方式,想不到书又让我生出一大恐惧——对书的恐惧!
读书,读书,最后读到这般地步,真是够可怜可悲的。
黑夜漫漫,我陷入了胡思乱想中。我曾经有读书和幻想这“二手”驱走黑夜的招术,但现在似乎只剩下幻想这一独招了。想到我这辈子只能在空洞的幻想中度过,我就感到手脚发凉。一个只能幻想的人,不就成了废物?从这个意义说,我有理由恶骂那些从各条胡同、弄堂走出来的“作家们”。但我胆小怕事的秉性又让我不敢张口破骂,我只有默默的可惜和一连串含糊的喃喃声:“人生苦短,要读的书那么多,没想到不该读的书也是那么多;那些书使我对书产生了惧怕;那些书伤害了我,谁敢说就没有伤害你?嗬,可恶可恶……”
1997年5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