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人(7)

山坡,是那样的静。

还有人吗?阿今喃喃自语。他渴望出现奇迹。他回头扫视山坡:山坡上,只有一具具静卧的尸体,横七竖八,形形色色,数不胜数,似乎世上所有的死者今天都被集中在了这里。但是,对着无数尸体,他也忍不住吼叫起来:谁还能冲锋?还有人吗?

只有山谷的回音:谁还能冲锋……还有人吗……

完了,阿今想,没有人为我冲锋了,我的人死光了,我失败了。绝望的钟声就这样在他千疮百孔的心中勇敢又庄严地敲响。他感到了身经百战而从未有过的一阵阵战栗。战栗使他彻骨寒冷,冷得头发都结了冰,冷得整个山坡都像变成了一座冰山。

太阳已经消失在山岭的另一边,但晚霞的光辉像点燃了山岭。阿今笑了,烧吧,把我烧死,把这座山都烧光,烧成灰,烧成平地吧!说着,他埋头呜呜大哭起来。哭声似一块块巨石自山顶急奔而下的滚动声,震天动地,震耳欲聋。可是没有泪水。泪水早已化成血汗流干了!

一阵风过,阿今打了一个寒战,同时也清醒了。恍若一场梦醒来,他接着又看见了辉煌的落日,和满山满坡的尸体,还有那面迎风招摇的旗帜。旗帜这时真的如一个不识趣的丑恶女人,在迎风招摇!他看着,觉得非常非常地恶心,难过,要呕吐,好像被它彻底侮辱又伤害了似的。

难道我这样趴着等着来人把我抬下去,或者拖上去?阿今想。

不,我不想作为一个伤兵被人抬回去,也不能做俘虏,被他们拖上去。阿今自言自语道,我要爬上去,我没死,我应该爬上去,爬上去决一死战。

这个念头使阿今发冷的心再度热烈起来,勇气在战栗中滋生。他又一次感到了血的涌动和心绪的骚动。这时候,他忘掉了自己的不幸和痛苦。他是决心要爬上去了。他要去流最后一滴血,跳最后一次心跳。

这叫宁死不屈。

他宁死也要爬上山顶去!

阿今说,嘿,我要上来了。

阿今说,嘿,我还活着呢。

他一拱一拱地爬起来了,夕阳的光辉照耀着他,像照耀着一片熠熠发光的金属。山因此而动摇,天因此而倾斜。每一个拱动,阿今都感到生命在一点点消失,感到黑洞洞的地狱正在一步步逼近。他的双腿已破裂如一段枯木,流干了血,爆开了皮。然而,他没有一点松懈,他的双手像两把铁铲,要将山坡铲为平地;他丑陋的身躯如同一条断尾的蚯蚓,只是不息地、顽强不屈地蠕动在焦土和血泥之中,直逼山顶,直逼那面狰狞的旗帜。一人前进,如万马奔腾,千军齐发,势不可当。他像一头暴怒的、歇斯底里的狮子!

阿今的心中揣着一头狮子!

阿今就是一头狮子呵!

终于,十几米的距离被一个伤残但强硬的生命吃掉了。是的,是吃掉的。他的热血熔化了所有的顽石焦土,他吃下的是顽石焦土的粉末、残渣。现在,堑壕已在眼前。

堑壕就在眼前,这是多么激动人心!

阿今的心如战鼓一般在紧密地擂响。

接下去,阿今只要来一个翻滚就上了山顶了。此时此刻,他需要的是拿生命作最后一搏的勇气和毅力。但是,他的目光又看到了那面狰狞可怖的旗帜。旗帜似一个威风的巨人傲然凌立,孤独中透露出一股杀气腾腾的神气。它是山顶不灭的象征。它是对方胜利的铁证。看着它,他的冲动和勇气顿时损失了大半。他想,你一个没腿的伤兵爬上去又能怎样?让对方再次享受屠杀的快乐?这样一想,他泄气了,像一个爆炸的气球突然裂开了口子似的,一下子没了劲。他再次感到彻骨的冰水从他头顶倾盆下来。他的心凉透了。他对自己说,我被打垮了。他说,你不是打不败的。他看看大腿,好像看见子弹在他的骨头里。他想,子弹干吗不穿透我的心?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又是风起。山野的风。风把孤立的旗帜吹得猎猎作响,好像在浅吟低唱,又好像在讲述一个关于战争和战俘的故事。阿今听着,觉得十二分地刺耳,又揪心地疼。阿今说,它在嘲笑我,它在叙述我的耻辱。

突然,他举起手枪,对着旗帜大骂道:我操你!

可枪眼却不由自主地对准了自己。阿今在潜意识里也许更恨透了自己。

他再次听到自己说:与其上去让他们屠杀,让他们享受屠杀的快乐,我宁可自杀……他为自己的行为找到了根据。

于是,枪口拉得更近。

于是,枪口顶在了太阳穴上。是右边的太阳穴。

此时此刻,他是杀手,也是被杀者。可杀人的手和被杀的手却没有颤抖,心也没有狂跳。他不怕死。是的,阿今是不害怕死的。阿今害怕的是失败和失败以后的一切。也许所有军人都有这个特质,可怕的不是死,而是活。看不到敬礼的活。

晚霞如血,光辉抹在他身上,他感到了光辉的压力。其实,作为军人,最重要的是看你关键时候是不是有那种大无畏的、不怕死的、宁死不屈的精神和风度,阿今想。既然败局已定,那么还有什么可留恋的?想到枪响之后,自己辞别的不仅仅是这伤残的生命,而是更多可恶的屈辱,和悲痛,和愤怒,和解脱,彻底的解脱,永远的解脱。阿今满意地微笑了,似乎看到了死亡的光辉和快乐。

于是,阿今开始下达此生的最后一道命令:开枪!

枪声拔地而起,直插云霄。阿今感觉到脑浆随着子弹飞出了脑门,同时他模模糊糊地想,枪声也许会传得很远,很远。

一个小时后,增援部队赶到,不费一枪一弹便冲上山顶。当他们冲上山顶后,发现阵地上除了遍地的尸首之外,还是遍地的尸首,惟一的活物是一个奄奄一息的伤兵,他双手紧紧拥抱着旗杆,连松手的力气都没了。

原来山头是空的!

这一点,阿今不知道呢。

1990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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