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原以为,或者毋宁说是希望,在大批斗以后,能恩赐两天的休息时间。我实在支持不住了。
然而“造反派”的脾气却不是这样。
他们要趁热打铁。
就在大批斗的第二天,我们一百多号“黑帮分子”接到命令,到煤厂去集合,而且要带上行李。我知道又出了新花样,还不晓得要把我们带到什么地方去哩,我心里真不是滋味,觉得非常凄凉。当我扛着行李走在那一条倚山傍湖的曲径上时,迎面遇到前一阵被当作走资派批斗过的姓胡的经济系教授。他虽然还没有“解放”,仍然是一脸晦气;但他毕竟用不着到煤厂去集合了。在我当时的眼中,他已是神仙中人,真让我羡煞。
我战战兢兢地走进了煤厂。对我们“反革命分子”来说,这里是非常令人发怵的地方,无异于阎王殿。昨天的记忆犹新,更增加了我的恐怖感。我走了进去,先被领到一个墙外的木牌子下面,低头弯腰,站在那里。这是第一个下马威。我随时准备着脸上,头上,肩上,背上,脚上,被打上几个耳光,挨上几拳,被踢上几脚。然而,这些都没有发生。我觉得这十分反常,心里很不踏实,很不舒服。觉得这不一定是吉兆,其中暗藏着杀机。然而我又不能虔心请求,恩赐几个耳光,那样我才会觉得正常,觉得舒服。我只有把这痛苦的不安埋在自己心中。
过了一会儿,我们这一群“黑帮”被命令排成两列纵队。一个新北大公社学生模样的人,大模大样,右手执钢管制成的长矛一根,开口训话,讲了一大篇歪理。我们现在没有坐喷气式,能够清清楚楚地听懂他说的话。其中警句颇为不少,比如:“你们这一群王八蛋,你们的罪恶,铁证如山,谁也别梦想翻案!”他几次抖动手里的长矛,提高声音说:“老子的长矛是不吃素的!”这一点我最清楚,而且完全相信。因为他们的长矛确实曾吃过几次人肉了,其中包括校外一个中学生的肉。我现在只希望,他们这吃肉的长矛不要吃到我身上来。当时杀死一个“黑帮”等于杀死一只苍蝇,不但不会受到法律制裁——哪里还有什么法律!——反而会成为“革命行动”。在训话的同时,有人就从我们黑帮队伍中拖出几个人去,一个耳光或用脚一踹,打倒在地,然后几个人上去猛揍一顿,鼻青脸肿,一声不敢吭,再回到队伍中。这是杀鸡给猴看的把戏,我是懂得的。我只是不知道他们拖人的原则,生怕自己也被拖出去,心里吓得直打哆嗦。我幸而只是猴子,没有成鸡。
杀鸡的把戏耍完,“黑帮”们在长矛队的押解下,排队登上了几辆敞篷车,开往十三陵附近的北大分校,俗称二百号。路上大约走了一个小时。到了以后,又下车整队,只能有一辆车开往我们此行的目的,也就是我们劳改的地方太平庄。从二百号到太平庄,还有四五里路是要步行的。可是在列队时,我们几个年老的黑帮被叫出队列。这次不是要杀鸡给猴看了,而是对我们加以优待。我们可以乘车到太平庄,其余的人都要步行。这次天恩高厚,实在出我意外。你能说人家一点人道主义也没有吗?我实在真是受宠若惊了。
到了太平庄以后,我们被安排在一些平房里住下。我不知道,这些平房是干吗用的。现在早已荒废不用。门窗几乎没有一扇是完整的。屋里到处布满尘土,木板床上也积了很厚的土。好在我们此时已经不再像人。什么卫生不卫生,已经同我们无关了。每屋住四个黑帮,与我同屋的有东语系那一位老教授,还有我非常熟悉的国政系的一位姓赵的教授。他好像是从走资派起一直到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全程陪同”,一步没缺。我们都是熟人;但没有一个人敢吭上一声,敢笑上一笑。我们都变成了失掉笑容不会表情的木雕泥塑。我们都从“人”变成了“非人”。这也算是一种“异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