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像那位虔诚的天主教徒一样,躺在那里死死不动。我靠在船舷上,注目大海中翻滚的波涛,我心里面翻滚得比大海还要厉害。我在欧洲时曾几次幻想,当我见到祖国母亲时,我一定跪下来吻她,抚摩她,让热泪流个痛快。但是,我遇到了困难,我心中有了矛盾,我眼前有了阴影。在西贡时,我就断断续续从爱国的华侨口中听了一些关于南京政府的情况。到了香港以后,听的就更具体、更细致了。在抗战胜利以后,政府中的一些大员、中员和小员,靠裙带,靠后台,靠关系,靠交情,靠拉拢,靠贿赂,乘上飞机,满天飞着,到全国各地去“劫收”。他们“劫收”房子,“劫收”地产,“劫收”美元,“劫收”黄金,“劫收”物资,“劫收”仓库,连小老婆姨太太也一并“劫收”,闹得乌烟瘴气,民怨沸腾。其肮脏程度,远非《官场现形记》所能比拟。所谓“祖国”,本来含有两部分:一是山川大地,一是人。山川大地永远是美的,是我完完全全应该爱的。但是这样的人,我能爱吗?我能对这样一批人倾诉什么呢?俗语说:“孩儿不嫌娘丑,狗不嫌家贫。”我的娘一点也不丑。可是这一群“劫收”人员,你能说他们不丑吗?你能不嫌他们吗?
我心里的矛盾就是这样翻腾滚动。不知不觉,船就到了上海,时间是1946年5月19日。我在日记中写道:
上海,这真是中国地方了。自己去国十一年,以前自己还想象再见祖国时的心情。现在真正地见了,但觉得异常陌生,一点温热的感觉都没有。难道是自己变了么?还是祖国变了呢?
我怀着矛盾的心情踏上了祖国的土地,心里面喜怒哀乐,像是倒了酱缸一样,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十年一觉欧洲梦,
赢得万斛别离情。
祖国母亲呀!不管怎样,我这个海外游子回来了。
余音袅袅余音袅袅
在德国整整十年,在瑞士、法国和西贡超过半年,这将近十一年的回忆就写完了。
写这样的回忆录,并不是轻松愉快的事情。我总共写过两遍,第一遍从1988年3月1日写到4月11日,只是一个草稿;第二遍从1991年1月13日写到5月11日,是完全写成的清稿。这第二稿几乎和第一稿完全不一样,不是抄,而是重写。我为什么要写这篇东西?为什么在相距三年之后又写成清稿?这一言难尽,不去说它也罢。
我只说一说写作的过程。这个写作的过程实际上就是回忆的过程,有日记为根据,回忆并不是瞎回忆。不管怎样,我必须把这十一年的生活再生活一遍,把我遇到的人都重新召唤到我的眼前,尽管有的早已长眠地下了;然而在我眼前,他们都仍然是活的。同这些人相联系的我的生活中,酸甜苦辣,五味俱全。我前后两次,在四十天和四个月内,要把十一年的五味重新品尝一遍。这滋味决不是美好的。我咬紧了牙,生活过来了。但愿以后无需再把以前已经干枯了的快乐与痛苦重新回味。
这是不是意味着今后不再写回忆录了呢?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我个人觉得,我那过去的生命比较平淡,一点英雄业绩也没有。天天舞笔弄墨,想要写的,都已经写完了。这仿佛是一块干橘皮,再也挤不出什么汁水来了。行年八十,能值得记述的东西只有两段,一个是留德十年,一个是十年的空前浩劫。后者我也在同一年,1988年,写成了一部草稿《牛棚杂忆》,长短同现在的《留德十年》差不多。这部草稿什么时候转成清稿,我还不敢说。也许很快,也许永远只是草稿,也很难说。总之,我在一生除了这两段以外,再没有什么值得思考回忆的酸甜苦辣去重新生活一遍的东西了。
写这一部《留德十年》,在最前面加了一个《楔子》,为了对称起见,我在最后又加了这样一条尾巴,叫做《余音袅袅》。我虽年届耄耋,看起来还不像就要走的样子。我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我还有不少酸甜苦辣要尝,我真希望这个余音能袅袅得更长一点。
1991年5月11日写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