备课
我一生是教书匠,同别的教书匠一样,认为教书备课是天经地义。寅恪先生也是一生教书,但是,对于他的备课,我却在潜意识中有一种想法:他用不着备课。他十几岁时就已遍通经史。其后在许多国家留学,专治不古不今,不中不西之学,具体地讲,就是魏晋南北朝以及隋唐史和佛典翻译问题等等。有的课程,他已经讲过许多遍。像这样子,他还需要备什么课呢?然而,事实却不是这样子,他对备课依然异常认真。我列举几点资料。
中“陈君学问确是可靠,且时时努力求进,非其他国学教员之身(?)以多教钟点而绝无新发明者同也。”
p39左起第3行“且一年以来,为清华预备功课几全费去时间精力。”
p50右起3-4行“在他人,回来即可上课,弟则非休息及预备功课数日不能上课。”
p51左起第3行“弟虽可于一星期内往返,但事实上因身体疲劳及预备功课之故,非请假两星期不可。”
p206中“因弟在此所授课有‘佛经翻译’一课,若无大藏则征引无从矣。”
羡林按:30年代初,我在清华旁听先生的课听的就是这一门“佛经翻译文学”。上面这一段话是在1938年写的,中间大概已经讲过数次;然而他仍然耿耿于没有《大藏经》,无从征引。仅这一个小例子就足以证明先生备课之认真,对学生之负责。
根据我个人的经验,虽然有现成的讲义,但上课前仍然必须准备,其目的在于再一次熟悉讲义的内容,使自己的讲授思路条理化,讲来容易生动而有系统。但是,寅恪先生却有更高的要求。上面引的资料中有“新发明”这样的字样,意思就是,在同一门课两次或多次讲授期间,至少要隔上一两年或者更长的时间,在这期间,可能有新材料出现,新观点产生,这一些都必须反映在讲授中,任何课程都没有万古常新的教条。当年我在德国哥廷根大学读书时,常听到老学生讲教授的笑话。一位教授夫人对人发牢骚说:“我丈夫教书,从前听者满堂盈室。但是,到了今天,讲义一个字没有改,听者却门可罗雀。”言下愤愤不平,大叹人心之不古。这位教授夫人的重点是“讲义一个字没有改”,她哪里知道,这正是致命之处。
根据我的观察,在清华大学我听过课的教授中,完全不备课的约占百分之七十,稍稍备课者约占百分之二十,情况不明者占百分之十。完全不备课者,情况又各有不同,第一种是有现成的写好的讲义。教授上课堂,一句闲话也不说,立即打开讲义,一字一句地照读下去。下课铃声一响,不管是读到什么地方,一节读完没读完,便立即合上讲义,出门扬长而去。下一堂课再在打住的地方读起。有两位教授在这方面给我留下的印象最生动深刻,一位是教“莎士比亚”的,讲义用英文写成;一位是教“文学概论”的,讲义是中文写成。我们学生不是听课,而是作听写练习。
第二种是让学生读课本,自己发言极少。我们大一英文,选的课本是英国女作家Jane Austin的Pride and Prejudice(《傲慢与偏见》)。上课时从前排右首起学生依次朗读。读着读着,台上一声“stop!”学生应声stop。台上问:“有问题没有?”最初有一个学生遵命问了一个问题。只听台上一声断喝:“查字典去!”声如河东狮吼,全班愕然。从此学生便噤若寒蝉,不再出声。于是天下太平。教授拿了工资,学生拿了学分,各得其所,猗欤休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