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忆王力先生(1)

要论资排辈,了一先生应该是我的老师。如果我记忆不错的话,他是1932年从法国回国到清华大学来任教的。我当时是西洋文学系三年级的学生。因为行当不同,我们没有什么接触。只有一次,我们的老师吴雨僧(宓)教授请我们几个常给《大公报》文学副刊写文章的学生吃饭,地点是在工字厅西餐部,同桌有了一先生。当时师生之界极严,学生望教授高入云天,我们没能说上几句话。

以后是漫长的将近20年。1950年,我随中国文化代表团访问印度和缅甸。因为是解放后第一个大型的出国代表团,所以筹备的时间极长。周总理亲自过问筹备工作,巨细不遗。在北京筹备了半年多,又到广州呆了一段时间。在此期间,我们访问了岭南大学。了一先生是那里的文学院长,他出来招待我们。由于人多,我们也没能说上多少话。我同时还拜谒了我的老师陈寅恪先生,他也在那里教书。那是我第一次到广州。时令虽已届深秋,但是南国花木依然蓊郁,绿树红花,相映成趣。我是解放后第一次出国,心里面欣慰、惊异、渴望、自满,又有点忐忑不安,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滋味,甜甜的,又有点酸涩。在岭南大学校园里,看到了含羞草一类的东西,手指一戳,叶子立即并拢起来,引起了我童心般的好奇。再加上见到了了一先生和寅恪先生,心里感到很温暖。此情此景,至今历历如在目前。

以后又是数年的隔绝。1952年高等学校进行院系调整。1954年中山大学语言学系调整到北京大学中文系,了一先生也迁来北京。从此见面的时间就多起来了。

从宏观上来看,了一先生和我都是从事语言研究的。解放以后,提倡集体主义精神,成立机构,组织学会,我同了一先生共事的机会大大地多了起来。首先是国务院(最初叫政务院)文字改革委员会。了一先生和我从一开始就都参加了。了一先生重点放在制定汉语拼音方案方面。我参加的是汉字简化工作。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我们经常在一起开会,常常听到他以平稳缓慢的声调,发表一些卓见。其次是《中国大百科全书?语言文字卷》的编纂工作。了一先生是中国语言学界的元老之一,在很多问题上,我们都要听他的意见。在编纂过程中,我们在一起开了不少的会。了一先生还承担了重要词条的编写工作。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他写的词条别人提出了意见,他一点权威架子也没有,总是心平气和地同年轻的同志商谈修改的意见。这一件事给我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我将毕生难忘。最后是中国语言学会的工作。为这一个重要的学会,他也费了不少的心血,几次大会,即使不在北京,他也总是不辞辛劳,亲自出席。大家都很尊敬他,他在会上的讲话或者发言,大家都乐意听。

通过了这样一些我们共同参加的工作,我对了一先生的为人认识得越来越具体,越来越清楚了。我觉得,他禀性中正平和,待人亲切和蔼。我从来没见他发过脾气,甚至大声说话,疾言厉色,也都没有见过。同他相处,使人如坐春风中。他能以完全平等的态度待人,无论是弟子,还是服务人员,他都一视同仁。北大一位年轻的司机告诉我说:有一次,他驱车去接了一先生,适逢他在写字,他请了一先生也给他写一幅,了一先生欣然应之,写完之后,还写上某某同志正腕,某某是司机的名字。这一幅珍贵的字条,这位年轻的司机至今还珍重保存。一提起来,他欣慰感激之情还溢于言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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