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怎样称呼他这样一个人呢?在一般人眼中,他毫无疑问的是一个怪人,而且他和一般人,或者也可以说,一般人和他合不来的原因恐怕也就在这里面。但我从小就有一个偏见,我最不能忍受四平八稳处事接物面面周到的人物。我觉得,人不应该像牛羊一样,看上去都差不多,人应该有个性。然而人类的大多数都是看上去差不多的角色。他们只能平稳地活着,又平稳地死去,对人类对世界丝毫没有影响。真正大学问大事业是另外几个同一般人不一样,甚至被他们看作怪人和呆子的人做出来的。我自己虽然这样想,甚至也试着这样做过,也竟有人认为我有点怪;但我自问,有的时候自己还太妥协平稳,同别人一样的地方还太多。因而我对俊之,除了羡慕他的渊博的学识以外,对他的为人也有说不出来的景仰了。
在羡慕同景仰两种心情下,我当然高兴常同他接近。在他那方面,他也似乎很高兴见到我。到现在还不能忘记,每次我找他到小山上去散步,他都立刻答应,而且在非常仓皇的情形下穿鞋穿衣服,仿佛一穿慢了,我就会逃掉似的。我们到一起,仍然有说不完的话,我们谈哲学,谈宗教,仍然同以前一样,转来转去,总转到中国旧诗上去。他把他的诗集拿给我看,里面的诗并不多,只是薄薄的一本。我因为只仓促翻了一遍,现在已经记不清,里面究竟有些什么诗。我用尽了力想,只能想起两句来:“频梦春池添秀句,每闻夜雨忆联床。”他还告诉我,到哥城八年,先是拼命念德文,后来入了大学,又治数学同哲学,总没有余裕和兴致来写诗;但自从我来以后,他的诗兴仿佛又开始汹涌起来,这是连他自己都没想到的——
果然,过了不久,又在一个傍晚,他到我家里来。一进门,手就向衣袋里摸,摸出来的是一个黄色的信封,里面装了一张硬纸片,上面工整地写着一首诗:
空谷足音一识君
相期诗伯苦相熏
体裁新旧同尝试
胎息中西沐见闻
胸宿赋才徕物与
气嘘史笔发清芬
千金敝帚孰轻重
后世凭猜定小文
我看了脸上直发热。对旧诗,我虽然喜欢胡谈乱道;但说到做,我却从来没尝试过,可以说是一个十足的门外汉,我哪里敢做梦做什么“诗伯”呢?但他的这番意思我却只有心领了。
这时候,我自己的心情并不太好,他也正有他的忧愁。七八年来,他一直过着极优裕的生活。近一两年来,国内的地租忽然发生了问题,于是经济来源就有了困难。对于他这其实都算不了什么,因为我知道,只要他一开口,立刻就会有人自动地送钱给他用,而且,据他母亲告诉我,也真的已经有人寄了钱来,譬如一位德国朋友,以前常到他家里去吃中国饭,现在在另外一个大学里当讲师,就寄了许多钱来,还愿意以后每月寄。然而俊之都拒绝了。我也同他谈过这事情,我觉得目前用朋友几个钱完成学业实在是无伤大雅的,但他却一概不听,也不说什么理由,我自己根本没有多少钱,领到的钱也不过刚够每月的食宿,一点也不能帮他的忙。最初听到他说,他不久就要回国去筹款,心中有说不出的难过。后来他这计划终于成为事实了。每次到他那里去,总看到他忙忙碌碌地整理书籍。我不愿意看这一堆堆横七竖八躺在地上的书籍。我觉得有什么地方对他不起,心里凭空惭愧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