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6月10日
大家一看就知道,这个题目来自南唐李后主的词:“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这是表示他生活中巨大的落差的:从一个偏安的小君主一落而为宋朝的阶下囚,这落差真可谓大矣。我们平头老百姓是没有这些福气的。
但是,比这个较小的生活落差,我们还会有的。我现在已住在医院中,是赫赫有名的301医院。这一所医院规模大、设备全、护士大夫水平高、敬业心强。
在这里治病,当然属于天上。
现在就让我在北京找一个人间的例子,我还真找不出来,因为我没有到过几家医院。
在这里,我只有乞灵于回忆了。
大约在六七十年以前,当时还在济南读书,父亲在故乡清平官庄病倒了。叔父和我不远数百里回老家探亲。父亲直挺挺地躺在土炕上,面色红润,双目甚至炯炯有光,只是不能说话。
那时候,清平官庄一带没有医生,更谈不到医院。只有北边十几里路的地方,有一个地主大庄园,这个地主被誉为医生。谁也不会去打听,他在哪里学的医。只要有人敢说自己是医生,百姓就趋之若鹜了。我当然不能例外。我从二大爷那里要了一辆牛车,隔几天上午就从官庄乘牛车,嘎悠嘎悠走十多里路去请大夫,决不会忘记在路上某一小村买一木盒点心。下午送大夫回家的时候,又不会忘记到某一小村去抓一服草药。
当时正是夏天,青纱帐茁起,正是绿林大王活动的好时候,青纱帐深处好像有许多只不怀好意的眼睛在瞅着我们,并不立即有什么行动,但是威胁是存在的。我并不为我自己担心,我贫无立锥之地,不管山大王或山小王,都不会对我感什么兴趣;但是坐在车里面的却有大地主身。平常时候,青纱帐一起,他就蛰伏在大庄园内,决不出门。现在为了给我这个大学生一个面子,冒险出来,给我父亲治病。
但是,结果怎样呢?结果是:暑假完了,父亲死了,牛车不再嘎悠了,点心匣子不再提了,秋收完毕,青纱帐消失了,地主可以安居大庄园里了。总之,父亲生病和去世这个过程,正好提供了一个与今天301医院相反的例子。现在是天上,那时是人间。如此而已。
当时只道是寻常当时只道是寻常
这是一句非常明白易懂的话,却道出了几乎人人都有的感觉。所谓“当时”者,指人生过去的某一个阶段。处在这个阶段中时,觉得过日子也不过如此,是很寻常的。过了十几二十年或者更长的时间,回头一看,当时实在有不寻常者在。因此有人,特别是老年人,喜欢在回忆中生活。
在中国,这种情况更比较突出,魏晋时代的人喜欢做羲皇上人。这是一种什么心理呢?“鸡犬之声相闻,而老死不相往来”,真就那么好吗?人类最初不会种地,只是采集植物,猎获动物,以此为生。生活是十分艰苦的。这样的生活有什么可向往的呢!
然而,根据我个人的经验,发思古之幽情,几乎是每个人都有的。到了今天,沧海桑田,世界有多少次巨大的变化。人们思古的情绪却依然没变。我举一个具体的例子。十几年前,我重访了我曾呆过十年的德国哥廷根。我的老师瓦尔德施米特教授夫妇都还健在。但已今非昔比,房子捐给梵学研究所,汽车也已卖掉。他们只有一个独生子,二战中阵亡。此时老夫妇二人孤零零地住在一座十分豪华的养老院里。院里设备十分齐全,游泳池、网球场等等一应俱全。但是,这些设备对七八十岁八九十岁的老人有什么用处呢?让老人们触目惊心的是,每隔一段时间就有某一个房号空了出来,主人见上帝去了。这对老人们的刺激之大是不言而喻的。我的来临大出教授的意料,他简直有点喜不自胜的意味。夫人摆出了当年我在哥廷根时常吃的点心。教授仿佛返老还童,回到了当年去了。他笑着说:“让我们好好地过一过当年过的日子,说一说当年常说的话!”我含着眼泪离开了教授夫妇,嘴里说着连自己都不相信的话:“过几年,我还会来看你们的。”
我的德国老师不会懂“当时只道是寻常”的隐含的意蕴,但是古今中外人士所共有的这种怀旧追忆的情绪却是有的。这种情绪通过我上面描述的情况完全流露出来了。
仔细分析起来,“当时”是很不相同的。国王有国王的“当时”,有钱人有有钱人的“当时”,平头老百姓有平头老百姓的“当时”。在李煜眼中,“当时”是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游上林苑的“当时”。对此,他没有别的办法,只有哀叹“天上人间”了。
我不想对这个概念再进行过多的分析。本来是明明白白的一点真理,过多的分析反而会使它迷离模糊起来。我现在想对自己提出一个怪问题:你对我们的现在,也就是眼前这个现在,感觉到是寻常呢还是不寻常?这个“现在”,若干年后也会成为“当时”的。到了那时候,我们会不会说“当时只道是寻常”呢?现在无法预言。现在我住在医院中,享受极高的待遇。应该说,没有什么不满足的地方。但是,倘若扪心自问:“你认为是寻常呢,还是不寻常?”我真有点说不出,也许只有到了若干年后,我才能说:“当时只道是寻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