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伏佑厚先生一家(2)

 

在参观佛教寺院时,我的第一个想法就是:在日本当和尚实在是一种福气。寺院几乎都非常宽敞洁净,楼殿巍峨,佛像庄严,花木扶疏,曲径通幽,清池如画,芙蕖倒影,幽静绝尘,恍若世外。有时候风动檐铃,悠扬悦耳,仿佛把我们带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去,西方的极乐世界难道说就是这个样子吗?

中村元先生在大学里是一个谨严的学者,他客观地研究探讨佛教问题。但是一进入寺院,他就变成了一个信徒。他从口袋里掏出念珠,匍匐在大佛像前,肃穆虔诚,宛然另外一个人了。其间有没有矛盾呢!我看不出。看来二者完全可以和谐地结合起来的。人生的需要多矣,有一点宗教需要,也用不着大惊小怪。只要不妨碍他对于社会和国家做出贡献,可以听其自然的。

在日本期间,最让我难以忘怀的是箱根之行。箱根是日本,甚至世界的旅游胜地,我也久仰大名了。室伏先生早就说过,要我们到箱根去休养几天。我们从京都回到东京以后,又乘火车到了一个地方,下车换成缆车,到了芦湖边上,然后乘轮船渡芦湖来到箱根。记得我们到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了。街灯也不是很亮,在淡黄的灯光中,街上寂静无人。商店已经关上了门,但是陈列商品的玻璃窗子仍然灯火通明。我们看不清周围的树木是什么颜色,但是苍翠欲滴的树木的浓绿,我们却能感觉出来。这浓绿是有层次的,从淡到浓,一直到浓得漆黑一团,扑上我们眉头,压上我们心头。此时,薄雾如白练,伸手就可以抓到。我有一种奇异的感觉,仿佛遨游在阆苑仙宫之中。这一种感觉我从来没有过,从那以后也没有过。至今回忆,当时情景,如在眼前。

旅馆的会客厅里则是另一番景象,灯火辉煌,华筵溢香。室伏先生把他的全家人都邀来了。首先是他的夫人千津子,然后是他的大女儿、三友先生的夫人厚子,最后是他的外孙女,才不过一岁多的朋子。我抱过了这一个小女孩儿,她似乎并不认生,对着我直笑。室伏先生等立刻拍下了这个镜头,说是要我为他的外孙女儿祝福。这个小孩子的名字来自中国的一句话:我们的朋友遍天下。据说还是周总理预先取下来的。这无疑是中日友好的一桩佳话。到了1986年,室伏先生第二次邀请我访日时,我们又来到了箱根,他又把全家都找了来。此时厚子已经又生了一个小女孩:明子。朋子已经三四岁了。岁数大了,长了知识,见了我反而不像第一次那样坦然了。这也是很自然的事情,人生本来就是这样。我同室伏先生一家两度会面,在同一个地方——令人永远忘不掉的天堂乐园般的箱根。这是否是室伏先生有意安排的,我不知道。但是我个人却觉得,这真是再好不过的安排。在这样一个地方,会见一家这样的日本朋友,难道这不算是珠联璧合吗?难道说这不是非常有意义吗?我眼前看到这一个祖孙三代亲切和睦的日本家庭,脑筋里却不禁又回忆起第一次见面时的情景。我简直想把这两幅情景连接在一起,又觉得它们本来就是在一起的。除了增添了一个小女孩外,人还是那一些人,地方还是那个地方,虽然实际上不是一回事,但看上去又确乎像是一回事。我一时间真有点迷离恍惚,然而却满怀喜悦了。

这一次在箱根会面,同上次有一点不同之处,就是,中村元先生也参加了。这一位粹然儒雅又带有一点佛气的日本大学者,平常很少参加这样的集会。这次惠然肯来,对我们来说,实在是一种幸福。我们虽然很少谈论佛教和梵学问题,但是谈的事情却多与此有关。我们有共同的爱好,所以很容易谈得来。他曾对我说,日文中的“箱根”,实际上就是中文的“函谷(关)”。我听了很感兴趣。在箱根这个人间胜境,同这样一位日本学者在一起生活了几天,确实令我永远难忘。这两件事情:一件是能来到箱根,第二件是能同中村元先生在一起,都出于室伏佑厚先生之赐。因此,只要我想到室伏一家,就会想到中村元先生;只要想到中村元先生,就会想到室伏一家。对我来说,这两者真有点难解难分了。

我最近越来越感觉到,佛家说人生如电光石火,中国古人说人生如白驹过隙,这两句话意思一样,确是都非常正确的。我从前很少感觉到老,从来也不服老。然而,一转瞬间,蓦地发现,自己已垂垂老矣。室伏先生也已届还历之年,也算是初入老境了。当我在他这个年龄时,自认为还是中年。他的心情怎么样,我没有问过他。但是,我想,他也会有同样的心情吧。遥望东天,我潜心默祷,祝他长寿超过百岁!

我同几乎所有的人一样,忙忙碌碌了几十年,天天面对实际,然而真正抓得到的实际好像并不多。一切事物几乎都如镜花,似水月,如轻梦,似白云,什么也抓不住。对待人生,我自认为态度是积极的,唯物的。我觉得,人有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用不着伤春,也用不着悲秋,叹老不必,嗟贫无由。将来有朝一日离开这个世界时,我也决不会饮恨吞声。但是,如果能在一切都捉不住的情况下,能捉住哪怕是小小的一点东西,抓住一鳞半爪,我将会得到极大的安慰。同室伏佑厚先生一家的交往,我个人认为,就属于这种极难捉到的东西之一,是异常可贵的。但愿在十年以后,当我即将进入期颐之年,而室伏先生庆祝他的古稀华诞时,我们都还能健壮地活在人间,那时我将会再给他的一家写点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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