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现在怎样了呢?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人,坐在稻香楼中。不管从别人口里听到的黄山景色是多么奇丽,多么动人,我仍然是游兴索然:我身边缺少一个小泓。直下三千尺的瀑布能代替小泓吗?不,不能。红似火的杜鹃花能代替小泓吗?不,不能。此时此刻,对我来说,小泓是无法代替的。我不愿意孤身一人,在黄山山中,瀑布声里,杜鹃花下,去吞寂寞的果实。这就是我不再游黄山的原因。
我同小泓游黄山时的一些情景,在当时,是异常平淡的,甚至连觉得平淡这种感觉都没有。然而,时隔数年,情况大变。现在我才知道,那样平淡的情景,在我一生中,也许仅仅只有一次。时过境迁,人们决不可能再回到过去去;过去的时光也决不会再重现人们眼前。人的一生,不管寿限多么长,大概都是如此的吧。
我这种感觉,古往今来,除了麻木不仁的人以外,大概人人都有,写入诗文的也不少。我自知它并不新鲜,可是我现在仍要把它写下来,其中也并没有什么深奥的意义,不过如雪泥鸿爪,让它在自己回忆里留点痕迹而已。同时我也想借此提醒自己,眼前的每一分每一秒,不管是多么平淡无奇的每一分每一秒,都要珍惜,不要轻易放过。当然,珍惜决不能把时光挽留住,这是不可能的。我的意思只是,要有意识地、认真地、严肃地度过每一分每一秒,将来回忆时不至于像竹篮子打水一场空,要让大事小事都在自己的记忆里打下深刻的烙印,如此而已。
今天上午,由于一个偶然的机会,参观了几年前经过合肥时就想去参观的包公祠。对于这位铁面无私的包公,我一向是非常景仰的。但是,我这一次参观的收获却不在包公和包公祠本身,而在大殿前院子里摆的那几盆杜鹃花。我不是听人说,黄山现在正是杜鹃花盛开的时候吗?在我内心深处,我不是非常渴望看一看黄山的杜鹃花吗?既然不想再去黄山,那渴望也就愈加激烈起来。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几盆——不知是否是从黄山移植来的?——杜鹃花,赫然怒放在我的眼前。它平息了我心里的那一股渴望,我仿佛在心灵中畅游了一次黄山。
今天下午,由于一个更加偶然的机会,我搬出了自己住的房间,无处可去,就来到湖边上我经常散步的地方,坐在石凳子上,把时间打发过去,好等晚上到车站去上车。“难得浮生半日闲”,我近来常有这样的感叹。不意这半日间竟于无意中得之,岂不快哉!我被迫坐在这幽静的湖边上,抬头看白鹭和画眉在树林中穿飞;耳中听到画眉嘹亮的鸣声;低头看到白鹭在湖上飞翔捕鱼;再低头就可以看到大大小小的蚂蚁在草丛中爬来爬去,匆匆忙忙地交头接耳,好像在张罗什么事情。偶尔一回头看,绿草丛中,红红地一闪,我拨开草叶,一颗颗草莓就出现在我眼前。我吃过草莓,但是像在《茵梦湖》中那样寻找野生草莓,我却没有干过。现在又于无意中得之,我只好再说一遍“岂不快哉”了。在兴奋之余,我拿出信纸,开始写这一篇文章,树木和竹子的影子在信纸上摇曳不定,我顾而乐之,心头漾起了从来没有过的新鲜又喜悦的感情。这地方,我今天早晨来过一趟,意思是同这里的湖水、树木、翠竹、红花告别。焉知今天下午竟又会来到这里,一坐就是几个小时。人世变幻,真难逆测啊!
从我上面写的这些东西来看,我的思绪是非常杂乱的。但是,不管多么杂乱,小泓的面影总在我眼前晃动。这个孩子在那遥远的异域的一个城市里已经生活了将近两年了,不知道他现在怎样了。像他这样年龄的孩子,看前途如花似锦,不像我们老人这样容易怀念过去的事。我觉得,这现象是正常的。我们老年人应该时时提醒自己,无论如何不能成为年轻人前进路上的绊脚石、拦路虎,而应该为他们铺路搭桥,不管是否是自己的孩子,都应该一视同仁。于必要时,我们应该让他们踏在我们身上大跨步向前走去。我们的希望在于将来,我们的希望在孩子身上,这是丝毫无可怀疑的。不管出于什么原因,感情上的原因,事实上的原因,都不能改变我们的做法。
可是,我自己确实没有想到,在经历了那么多的悲欢离合之后,我的感情还这样脆弱,我还这样多愁善感。记得宋朝一个词人有两句词:“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他阶前点滴到天明。”我离开这个境界还远得很哩,再继续努力修养吧!
别了,稻香楼!有朝一日,我还希望看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