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日内瓦(2)

 

我虽然谈的是整个瑞士,实际上也就是谈日内瓦。不过有一条:在日内瓦城内,这景色是看不到的。一旦走进附近的山林中,却可以充分地尽情地享受这种奇丽的景色。我之所以特别喜欢日内瓦,这也是原因之一。

其他原因是什么呢?恐怕首先就是莱茫湖。我住在那里的时候,每天都是很早就起来。我的第一件工作就是到莱茫湖边去散步。湖这样大,水这样深,而且又清澈见底,在世界上其他国家确实是极罕见的。湖的对岸是高耸入云的雪峰,就是在夏天,上面的积雪也不融化,一片白皑皑的雪光压在这一座美丽的小城的上面,使人随时都想到“积雪浮云端”这样的诗句。而湖面的倒影,似乎比上面的对立面还更动人,比真实的东西还更真实,——白色显得更白,红色显得更红,绿色显得更绿,——这一些颜色混合起来,在波平如镜的湖面上,绘上了一幅绚烂多彩的图画。

在湖边漫步的时候,几乎每次都能够看到一两只或者三四只白色的天鹅,像纯白的军舰一样,傲然在湖里游来游去。据老日内瓦说,这些鹅都是野鹅,它们并不住在日内瓦,它们的家离开日内瓦还有上百里的路程。每天它们都以惊人的速度从那里游来;到了一定的时候,再游回去,天天如此。对我来说,这也是非常新鲜的事。我立即想到欧洲的许多童话,白鹅在里面是主人公,它们变成太子或者公主,做出许多神奇的事情。我面对着这样如画的湖山,自己也像是走进一个童话的王国里去了。

日内瓦的好地方多得很。这里有列宁读过书的地方,有卢梭的纪念碑,有整齐宽敞的街道,有五颜六色各式各样的楼房别墅,还有好客的瑞士人。这一切都是回忆的最好的资料。可惜我离开日内瓦时间已经太久了,到现在有点朦胧模糊。即使自己努力到记忆里去挖掘,有时候也只能挖出一些断片,联不成一个整体的东西了。

无论如何,日内瓦留给我的印象是非常美妙的,我自己也常常高兴回忆它。就算是只能回忆到一些断片吧,它们仍然能带给我一些快乐。这一次又回忆到这一座中欧的名城,情形也不例外。

但是,事情也不全是美妙的。青山绿水,再加上那么一团紫气,确实是美丽动人;莱茫湖的白鹅也确实能引人遐想。可是在这一些美丽的东西之间,总还似乎有那么一点不十分如意的东西,很不调和地夹杂在里面,使我有骨鲠在喉之感。这究竟是什么东西呢?我有点困惑了。我左思右想,费了很大的力量,终于恍然大悟:这是美国大兵。

美国大兵同美丽的日内瓦有什么关系呢?原来在二次大战前后,美国统治者趁火打劫,又发了一笔横财,在世界上许多国家里都建立了军事基地。这就需要大量的士兵住在国外。美国人民并不甘心给华尔街的老板们到外国去卖命。老板们于是就想尽了办法,威胁利诱,金钱美人,能用的全用上了。效果仍然不大。他们异想天开,最后想到打瑞士的主意。他们规定:谁要是在国外服兵役多少多少年,就有权利到这个山明水秀的世界公园里来逛上一两周。

这办法大概发生了作用,当我到了瑞士的时候,到处都可以看到身着美国军服,嘴里嚼着口香糖,迈着美国人特有的步子大声喧嚷的美国士兵。谁也不知道,他们眼睛里究竟看到了些什么。他们徜徉于山上,林中,湖边,街头,看来也自得其乐。但是,事情是不能尽如人意的。瑞士这个地方是有钱不愁花不出去的,而美国大兵口袋里所缺的就是钱这玩意儿。有些人意志坚强一些,能够抗拒大玻璃窗子里陈列着的金光闪闪的各种名牌手表的诱惑,能够抗拒大旅馆中肉山酒海的诱惑。但是,据说也有少数人,少数美国大少爷抵抗不住这种诱惑。那么怎么办呢?美国颇为流行的诲盗诲淫的小说中是有锦囊妙计的。到了此时,只好乞灵于这些妙计了。我曾几次听瑞士朋友说,在夜里,有时候甚至在白天,大表店里的大玻璃窗子就被砸破,有人抓到几只手表,就飞奔逃走。据说,还有更厉害的。有的美国大兵,也是由于抵挡不住美妙绝伦的瑞士名表的诱惑,又没有赤手空拳砸破玻璃窗子的勇气。天无绝人之路,他们卖掉自己的钢笔以及身上所有能够卖掉的东西,用来换一只手表。据说有人连军装都脱下来卖掉。难道这就是他们吹嘘的所谓民主自由吗?这些事情听起来颇为离奇。但是,告诉我这些事情的瑞士朋友并不是说谎者,他们是真诚的。事情究竟怎样,那只有天知道了。

就这样,美国某一些士兵带到瑞士去的这样的“美国生活方式”,颇引起一些人们的嘁嘁喳喳。这种事情无论如何也同这世界花园的神奇的青色、绿色和紫色有些矛盾,有些不调和,有些不协调,有些煞风景。难道不是这样吗?

过了没有多久,我就离开了瑞士,到现在一转眼已经十五年了。我头脑里煞风景的感觉,一直没能清除。到了今天,扩大的日内瓦会议又在这一座美丽的城市里开幕了。以国务卿腊斯克为首的美国代表团,千方百计在会内、会外捣乱,企图阻挠会议的进行。他们撒谎,吹牛,装疯,卖傻,极尽出丑之能事,集丢人之大成。我于是恍然大悟:这一批家伙干坏事,既不择时,也不择地。原来我对美国兵所作所为的那些想法,简直是太幼稚了。我现在仿佛是如来佛在菩提树下成了道,我把那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通通丢掉,什么矛盾,什么不调和,什么不协调,什么煞风景,都见鬼去吧。十五年前我在瑞士遇到的美国兵,今天在日内瓦开会的美国官,他们是一脉相承,衣钵不讹。这些人都不能代表真正的美国老百姓,但又确确实实都是美国产品。道理是明摆着的。我们应该把二者区分开来,才是全面而又准确的。想到这里,我的心情愉快了,疑团消逝了。今后我再回忆日内瓦的时候,就只有神奇美妙的山水,莱茫湖中漫游的白鹅,又青又绿又紫的那一团灵气,还有好客的居民。这些美好的回忆将永远伴随着我,永远,永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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