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文(2)

纵观中国几千年写文章的历史,在先秦时代,散文和赋都已产生。到了汉代,二者仍然同时存在而且同时发展。散文大家有司马迁等,赋的大家有司马相如等等。到了六朝时代,文章又有了新发展,产生骈四俪六的骈体文,讲求音韵,着重词彩,一篇文章,珠光宝气,璀璨辉煌。这种文体发展到了极端,就走向形式主义。韩愈“文起八代之衰”,指的就是他用散文,明白易懂的散文,纠正了骈体文的形式主义。从那以后,韩愈等所谓“唐宋八大家”的文章,就俨然成为文章正宗。但是,我们不要忘记,韩愈等八大家,以及其他一些家,也写赋,也写类似骈文的文章。韩愈的《进学解》,欧阳修的《秋声赋》,苏轼的《前后赤壁赋》等等,都是例证。

这些历史陈迹,回顾一下,也是有好处的。但是,我要解决的是现实问题。

我要解决什么样的现实问题呢?就是我认为现在写文章应当怎样写的问题。

就我管见所及,我认为,现在中国散文坛上,名家颇多,风格各异。但是,统而观之,大体上只有两派:一派平易近人,不求雕饰;一派则是务求雕饰,有时流于做作。我自己是倾向第一派的。我追求的目标是:真情流露,淳朴自然。

我不妨引几个古人所说的话。元盛如璋《庶斋老学丛谈》卷中上说:“晦庵(朱子)先生谓欧苏文好处只是平易说道理。又曰:作文字须是靠实说,不可架空细巧。大率七八实,二三分文。欧文好者,只是靠实而有条理。”

上引元刘壎的《隐居通议》十八说:“经文所以不可及者,以其妙出自然,不由作为也。左氏已有作为处,太史公文字多自然。班氏多作为。韩有自然处,而作为之处亦多。柳则纯乎作为。欧、曾俱出自然。东坡亦出自然。老苏则皆作为也。荆公有自然处,颇似曾文。唯诗也亦然。故虽有作者,但不免作为。渊明所以独步千古者,以其浑然天成,无斧凿痕也。韦、柳法陶,纯是作为。故评者曰:陶彭泽如庆云在霄,舒卷自如。”这一段评文论诗的话,以“自然”和“作为”为标准,很值得玩味。所谓“作为”就是“做作”。

我在上面提到今天中国散文坛上作家大体上可以分为两派,与刘壎的两个标准完全相当。今天中国的散文,只要你仔细品味一下,就不难发现,有的作家写文章非常辛苦,“作为”之态,皎然在目。选词炼句,煞费苦心。有一些词还难免有似通不通之处。读这样的文章,由于“感情移入”之故吧,读者也陪着作者如负重载,费劲吃力。读书之乐,何从而得?

在另一方面,有一些文章则一片真情,纯任自然,读之如行云流水,毫无不畅之感。措辞遣句,作者毫无生铸硬造之态,毫无“作为”之处,也是由于“感情移入”之故吧,读者也同作者一样,或者说是受了作者的感染,只觉得心旷神怡,身轻如燕。读这样的文章,人们哪能不获得最丰富活泼的美的享受呢?

我在上面曾谈到,有人主张,写散文愿意怎样写就怎样写,愿写则写,愿停则停,毫不费心,潇洒之至。这种纯任“自然”的文章是不是就是这样产生的呢?不,不,绝不是这样。我谈过惨淡经营的问题。我现在再引一句古人的话:《湛渊静语》引柳子厚答韦中立云:“故吾每文章未尝敢以轻心掉之。”上面引刘壎的话说“柳则纯乎作为”,也许与此有关。但古人为文绝不掉以轻心,惨淡经营多年之后,则又返璞归真,呈现出“自然”来。其中道理,我们学为文者必须参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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