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学术还给人民大众(2)

在古代的印度情形也差不多。当时研究学问的种种方便都操在第一阶级的婆罗门手里,只有他们有权利可以同神们办交涉,他们可以诵读吠陀圣典,可以唱赞美神的诗,他们是有学问的人。他们也就利用他们的学问,把原始人创造的神话加以改变或者自己创造神话,来麻醉人民,好巩固自己的统治地位。我现在举一个例子,在古代印度人第一圣典《梨俱吠陀》第十卷里有一首诗叫做《原人歌》,里面有两段诗,我现在译在下面:

把原人分割开来,

有几种变现呢?

他的嘴是什么?

他的胳臂怎样?

他的腿怎样?

他的两足叫什么名字?

他的嘴是婆罗门,

他的胳臂是王族,

他的腿是吠舍(平民),

从他的双足里生出首陀罗(最低阶级)。

整个《原人歌》的意思就是把宇宙万有幻想成一个巨人,太阳是他的眼睛,风是他的呼吸,空界是从他的脐里生出来的,天界是他的头化成的,地界就是他的足——这些都可能是原始人类的想法。但有学问的婆罗门就利用了这原始神话,把当时社会上存在的四个阶级的来源也神化了。因为自己是第一阶级,就说什么自己是从原人嘴里生出来的,阶级愈低,生出的地位也就愈低,到了首陀罗,就只好从原人的脚下面产生了。这当然都是鬼话,但学问在婆罗门手中,谣言也只好由他们来造,别的阶级只好受他们的麻醉了。

在欧洲中世纪我们找到同印度几乎完全相同的例子。当时教士阶级也是第一阶级,学问也几乎完全操在他们手里。他们自命是具有神圣性格的人,他们有独占管理圣餐的权利,与一般凡人迥乎不同。他们先用种种方法脱开了普通法律的羁绊,终于完全不受政府的支配。罗马有一位主教基拉西乌斯曾说:“支配世界的有两种力量,教士与国王。第一种力量当然在第二种之上,因为人类行为,连国王在内,都是由他们对上帝负责。”他们的想法,他们的作风,完全同他们在印度的同事婆罗门一样。倘若有人说,上面这一段话是一位印度婆罗门说的,我想,也没有人会怀疑。

类似上面的例子还可以举出很多来,但只是上面举的几个例子也就可以告诉我们,特权阶级怎样有意识地或无意识地利用学问来巩固他们的特权,维持他们在社会上高高在上的地位。我自己以前之所以反对把学术通俗化,是不是也有这个动机,我自己确实还没有意识到,但在潜意识里恐怕就很难免有这样的动机。

但终于来了解放。对我自己说,解放真像暗夜里一线光明,照彻了许多糊里糊涂的思想。我过去当然不会是唯物,但也谈不上唯心,我根本没有唯什么,只是模糊一团。我自己研究的是印度语言学和中亚古代语言。这一切就是我的天地,我天天同各种奇形怪状的字母相对,脑筋里想到的只是文法变化,根本没有时间,也根本没有兴趣来谈哲学上思想上的问题,谈唯什么的问题,虽然思想里存在着许多唯心的不科学的成分。解放以后,大家都搞学习,我也参加进去。到现在已经半年多了,我绝不敢说,我的思想已经打通了,但对许多问题的看法却已经在潜移默化中大大地改变了。以前根本没有想到像自己这样一个人还有这样多的问题。当然我从来没有认为自己已经是尽善尽美,但也没有觉到自己还有检讨一下自己的必要。让我改变看法的主要原因,除了书本子上的理论以外,就是实际的例子。我几乎天天在报纸上读到作为新中国的主人的工人的创造天才,读到关于工人工作情绪高扬的记载。我钦佩这些以前被压迫的从来没有多少机会求得学问的人们的精神。另外,我还看到了真正的民间艺术。对这些艺术我以前也没有什么了解,也可以说是,没有了解的机会。但我现在却亲耳听到了民歌和根据民歌改造的歌,我亲眼看到了在匈牙利获得特奖的民间舞蹈艺术腰鼓舞。这些歌声才真正是盛世之音,里面洋溢着一片生机、一团力量,确实能够表达出新中国伟大的精神,象征出中国将来远大灿烂的前途。再回想起解放前随地都可以听到的柔媚的歌声,古人所谓亡国之音大概就是那样罢。说到民间舞蹈,更是住在大都市里的知识分子连做梦也没有想到的。腰鼓舞获得世界特奖,有少数的人还觉得奇怪;但我却以为,像中国腰鼓舞这样的艺术,倘若在世界上得不到特奖,那才是怪事呢。像这样的例子真是不胜枚举。我现在才真正认识了人民大众的伟大,我仿佛是一个井底之蛙,今天从井里跳出来,看到了天地之大。过去有一个时期我也是相信“英雄造时势”的。我觉得历史就是几个所谓伟人造成的,没有他们,社会就没有变化,他们就是社会进化的原动力。说到学术,我更坚定不移地相信,一部学术史就是几个大学者的历史。没有哥白尼,我们就一直到现在还会相信,太阳绕着地球转;没有爱因斯坦,我们就不会有相对论。在学术史上大学者的地位就同在历史上的“英雄”完全一样。

但是现在,人民大众创造力的伟大清清楚楚摆在我们眼前,不容我们不承认。历史上一切进化的根源都是从人民大众那里来的,他们才真正推动了历史的巨轮。历史上所谓“英雄”,同学术史上的大学者一样,当然有他们一定的作用,无论谁也不会一笔抹杀;但他们只不过适应了人民大众共同的要求,或者把人民大众所获得的经验总结起来使社会进化加速一步或学术水平提高一步。脱离了人民大众就什么事情也做不成。

人民大众的创造力既然这样伟大,在过去得到应得的发展没有呢?根本没有得到,因为学问操在极少数的特权阶级手里,学问是他们最重要的武器和护身符,他们把学问谨慎地锁起来,像一个囤积商人囤积奇货,不让它与人民大众发生关系,恐怕秘密泄露了,失掉自己的地位。人民大众失掉求得学问的机会,自己的创造力只好在极不正常极艰苦的条件下慢慢发展。现在解放了,我们应该把学术交还给人民大众。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共同纲领第五章第四十九条明确地规定了:“发展人民出版事业,并注重出版有益于人民的通俗书报。”这就是要指明我们应该走的方向。无论哪一行的专家都应该严格执行这一条的规定,把他们专门研究的学问用通俗的形式写出来,让人民大众能够了解,能够接受。倘若大家都这样做,我敢相信,人民大众的创造力,得了专门学问的辅助,将会更高地发扬起来,空前地发扬起来。然后我们再在普及的基础上把学术水平逐渐提高,普及的程度愈大,水平也就愈提得高。过去是几个学者把自己关在图书馆或研究室里孤独地研究和发明,现在是全体人民大众都参加到这发明和研究工作里来,这样一来,一方面普及,一方面提高,愈普及就愈提高,愈提高就愈普及,交互影响,学术将会飞跃地前进。只有这样,被封锁了几千年的人类创造的智慧,才真正地得到解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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