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学术研究的特点和范围(5)

杨老师家庭生活也非常有趣。他是北京大学的系主任,工资相当高,推算起来,可能有现在教授的十几倍。不过在北洋军阀时期,常常拖欠工资,国民党统治前期,稍微好一点,到了后期,什么法币、什么银元券、什么金元券一来,钞票几乎等于手纸,教授们的生活就够呛了。杨老师据说兼五个大学的教授,每月收入可达上千元银元。我在大学念书时,每月饭费只需六元,就可以吃得很好了。可见他的生活是相当优裕的。他在北大沙滩附近有一处大房子,服务人员有一群,太太年轻貌美,天天晚上看戏捧戏子,一看就知道,他们是一个非常离奇的结合。杨老师的人生观也很离奇,他信一些奇怪的东西,更推崇佛家的“四大皆空”。把他的人生哲学应用到教学上就是极端不负责任,游戏人间,逢场作戏而已。他打分数,也是极端不负责任。我们一交卷,他连看都不看,立刻把分数写在卷子上。有一次,一个姓陈的同学,因为脾气黏黏糊糊,交了卷,站着不走。杨老师说:“你嫌少吗?”立即把S(superior,第二级)改为E。

我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学习德语的。高中时期孙老师教的那一点德语早已交还了老师,杨老师又是这样来教,可见我的德语基础是很脆弱的。第二年仍然由他来教,前两年可以说是轻松愉快,但不踏实。

第三年是石坦安先生(Von den Steinen,德国人)教,他比较认真,要求比较严格,因此这年学了不少的东西。第四年换了艾克 (CEcke,号锷风,德国人)。他又是一个马马虎虎的先生。他工资很高,又独身一人,在城里租子一座王府居住。他自己住在银安殿上,仆从则住在前面一个大院子里。他搜集了不少的中国古代名画。他在德国学的是艺术史,因此对艺术很有兴趣,也懂行。他曾在厦门大学教过书,鲁迅的著作中曾提到过他。他用德文写过一部《中国的宝塔》,在国外学术界颇得好评。但是作为一个德语教员,则只能算是一个蹩脚的教员。他对教书心不在焉。他平常用英文讲授,有一次我们曾请求他用德语讲,他立刻哇啦哇啦讲一通德语,其快如悬河泻水,最后用德语问我们,“Verstehen Sie etwas davon?”我们摇摇头,想说:“Wir verstehen nichts davon”但说不出来,只好还说英语。他说道:“既然你们听不懂,我还是用英语讲吧!”我们虽不同意,然而如哑子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课程就照旧进行下去了。

但是他对我却产生了极大的影响。他喜欢德国古典诗歌,最喜欢Hlderlin和Plateno。我受了他的影响,也喜欢起H1derlin来。我的学士论文:The Early Poems of Hlderlin,就是在他的影响下写的,他是指导教授。当时我大概对Hlderlin不会了解得太多,太深。论文的内容我记不清楚了,恐怕是非常肤浅的。我当时的经济情况很困难,有一次写了几篇文章,拿了点稿费,特别向德国订购了Hlderlin的豪华本的全集,此书我珍藏至今,念了一些,但不甚了了。

除了英文和德文外,我还选了法文。教员是德国小姐Madmoiselle Holland,中文名叫华兰德。当时她已发白如雪,大概很有一把子年纪了。因为是独身,性情有些反常,有点乖戾,要用医学术语来说,她恐怕患了迫害狂。在课堂上专以骂人为乐。如果学生的答卷非常完美,她挑不出毛病来借端骂人,她的火气就更大,简直要勃然大怒。最初选课的人很多,过了没有多久,就被她骂走了一多半。只剩下我们几个不怕骂的仍然留下,其中有华罗庚同志。有一次把我们骂得实在火了,我们商量了一下,对她予以反击,结果大出意料,她屈服了,从此天下太平。她还特意邀请我们到她的住处(现在北大南门外的军机处)去吃了一顿饭。可见师徒间已经化干戈为玉帛,揖让进退,海宇澄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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