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8年
我从小学起就爱上了散文这种文体。经过初中、高中,一直到大学,在国文课上,读的都是中国古代的散文。从先秦的庄子和孟子读起,经过了汉代的司马迁和贾谊等,南北朝时期的骈文和散文,唐初的四杰,以及以后的唐宋八大家,一直到明代的归有光,公安派和竟陵派小品,最后是清代的桐城派的龚自珍等人的文章,没有读不到的。到了今天,时间已经过去了七八十年,《昭明文选》、《古文观止》等书早已从我的书案上绝迹;可是,偶尔在有意与无意之间,还会背诵起整篇或整段的少年时读过的古文来。那种惨淡经营的结构,铿锵悦耳的节奏、恢宏诡奇的想象,深邃精密的思想,灵动活泼的文体,石破天惊的比喻,丰盈充沛的真情,品味不尽的神韵,所有这一切,都“润物细无声”似的流入我的灵府,使我精神为之抖擞,心情为之振奋,心旷神怡,消除烦闷,仿佛受到了一次净化(hatharsis),乐不可支了。
中国确实是世界散文大国。
可是,这一个彰明昭著的事实,最初我却视而不见,是经过了一段很长的时间,我才认识到的。
我在大学里读的是西洋文学系,对西方散文情有独钟,平日侈谈英国散文诸大家,旁及法国和美国。德国也是西方文学大国,诗歌、小说、戏剧,成绩斐然,而散文名家则寥若晨星。可见文学品种是与民族性有密切联系的。这一点好像还没有人明确地谈到过,我颇以为是憾事。
中国的民族性大概最宜于散文和诗歌。我在这里讲的散文是指有真情实感又具有高超的艺术性的散文,一般用散文写成的文字,不管思想性多么高,如果缺少真感情和文采,也算不上文学散文。在中国浩如烟海的典籍中,文学散文占有很大的比例。经部中有好散文,史部中更多,司马迁不就是公认的伟大的散文作家吗?子部中有好散文,孟子(有时归入经部)和庄子可为代表。集部中除了诗歌外,绝大部分都是散文。我没有做过细致的统计,在中国古代文献中,散文的分量肯定占绝对的优势。名篇佳作,辉耀千古,中国是世界散文大国,还有什么值得怀疑的地方吗?
20世纪早期,中国爆发了一场文学革命,就是所谓五四运动,举凡文学、艺术、哲学,以及政治、经济,无不蒙受其影响,而文学为尤甚,最显著的标志就是文言改白话,这是几千年文学史上一大剧变。新旧两派争论极为激烈,最后是白话统一了文坛,没有人再怀疑白话的能力了。
到了今天,五四运动已经过去了八十多年。在这一段漫长的时期内,评论五四运动的文章,多如过江之鲫,至今未绝。但是,从各种不同的文体上评断其优劣成败者,愧我庸陋,尚未见到。我不是文学史家,对古代文学史和近现代文学史知之甚少。但是,常言道:一瓶醋不响,半瓶醋晃荡。我连半瓶也没有,却偏想晃荡一下。常言又道:抛砖引玉。我的意见连砖头都够不上,抛出去,用意不过是引起专家学者们的注意而已。
大家都知道,五四是中西文化碰撞的产物,结果是西方文化胜利了。专就文学而论,德国大诗人歌德晚年提出了“世界文学”这个想法。他究竟是怎样想的,我们并不完全清楚。事实是,随着西化在全世界的推进,欧美文学也一步一步地影响了全世界的文学创作。中国加入文学西化的行列相对来说是比较晚的,比印度晚得多。据我个人的看法,中国是从五四开始的,鲁迅的《狂人日记》可为代表。文学的世界化或者干脆说就是西化,其含义是什么呢?我认为,这主要表现在形式上,西方的文学创作形式,特别是小说和戏剧,几乎统一了全球,而其思想内涵和感情色彩,则仍然是民族的。这是轻易化不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