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 湖
金色的森林里万籁俱寂,热如夏天,蜘蛛网飘落在田野上。脚下踩踏着的枯叶,发出响亮的沙沙声。鸟儿远远地飞出了射程。一只灰兔在路上掀起一柱尘土。我一早便出门,头痛得什么也不能想,只能注视狗的行动,持着准备好了的枪,有时也望望罗盘的指针。我不知不觉中走得很远很远,连方向都迷失了,到了个完全陌生的地方,我费了好一阵工夫,钻过一片极其浓密的灌木丛,突然发现在繁茂的金色大森林里,有一个浑圆的死湖。我久久地坐着,看着这大地的闭上了的眼睛。
晚上,天气几乎突然地变了,墙外的森林,仿佛是一只巨大的茶炊在沸腾——那是风雨在剥蚀树木的秋装。今夜,按我的预卜和笔记,大雁应该飞来了。初 雪
宁静的夜晚,月光如注,寒气袭人,天蒙蒙亮时,飘下了雪花。松鼠在光秃秃的树上奔跑。远处仿佛有一只黑琴鸡在发情,我正想偷偷走近去,忽然听清楚了,原来那不是黑琴鸡发情,而是远处公路上随风送来的马车滚动声。
这一天真是变化万端,一会儿艳阳当空,一会儿白雪纷飞。上午9点多钟,沼地上还留有一层薄冰,树桩上蒙着洁白无比的台布,山杨树的小红叶躺在雪白的台布上,仿佛一个个染血的茶碟。沼地里飞起一只姬鹬,随即隐没在风雪里。
大雁在吃草。我在暮霭中面对着晚霞一动不动地站着。掠空而过的雁群的叫声,清晰可闻。一群小水鸭,还有一些大野鸭,一闪一闪地飞过去。飞禽的每一次出现,都叫我兴奋得抛开了自己的心思,尔后又好不容易地重新把它找回来。我想的是,大自然出的主意有多么好——它为我们安排了这样的生活:不让我们长命百岁,不让我们来得及亲身无遗地阅历一切,因此使我们觉得五光十色的世界是无穷无尽的。天 鹅
昨夜星月争辉,天气奇寒,今晨一切都成了白色。大雁还在原地吃草,又增添了新的一队,它们从湖里飞到田野上,总共有两百来只。黑琴鸡午前一直停在树上,嘴里喋喋不休。后来天空阴沉了下来,变得又潮又冷。
午后,太阳复又出现,一直到晚上,天气都很美好。有两棵金色的小白桦,在总毁灭中居然能幸存下来,我们为之高兴不已。风从北面吹来,黝黑的湖水很不平静。一队天鹅从天而降。听说天鹅在我们这儿逗留很久很久,当湖里除掉中央一小块地方外都已结了冰,车马已经利用冬天的道路,径直在冰上行走的时候,在静谧的黑夜里,往往可以听见湖心某处有低沉的谈话声——还以为是人哩,原来却是天鹅,它们在尚未结冰的湖心聊天。
黄昏时分,我从冲沟里悄悄走近了雁群,我的鸟枪尽可以立时叫它们遭到毁灭,但是,我爬上陡坡时,微微感到了疲乏,心猛烈地跳个不住,说不定竟是想胡闹一下哩。冲沟上头的边上,有一个树桩,我就坐在树桩上。我坐得正好,只消把头一抬,就可以看见停着大堆的新割过的黑麦地,那麦地离我近极了,只有十步路。枪已经准备好,我觉得,即使大雁突然间起飞,也休想没有大量的损伤便能逃脱我的手。我抽起烟来,分外小心地吐出烟雾,一面用手掌在嘴唇边把烟驱散。但是,往这一小块田地那边也有一道山沟,那儿有一只狐狸,竟然也像我一样,借着苍茫的暮色,偷偷向大雁走来。我还没有来得及举枪,一大群大雁早已惊起,飞出了射程。幸喜我已经发现了狐狸,没有一下子把头伸出去。那狐狸像狗似的,嗅着大雁的脚迹行走,明显地愈来愈走近我了。我摆好姿势,握紧鸟枪,瞄准了它,然后学小老鼠轻轻地叫了一声,它向我这边瞟了一眼,我再叫一声,它就向我走过来…… 人 影
清晨,月亮还没有落山,东方朦朦胧胧,终于有一道曙光从朦胧之中透露出来,月亮周围却仍然保留着蓝幽幽的云气。
湖面上仿佛堆着冰块,雾气被如此奇异地、粗暴地破坏。村鸡和天鹅的叫声此起彼落。
我是个不高明的音乐家,但我认为天鹅有鹤一般的高八度音,每天早晨它们在沼地上仿佛要呼唤日光出来时的鸣叫,就是用的这种声音。而它们的低八度音,则是和大雁一样,低沉沉的。不知是得力于月光,还是得力于曙光,终于让我发现了天顶那蓝幽幽的云气中飞着白嘴鸦,不一会儿,我看见了满天空都是白嘴鸦和寒鸦:白嘴鸦在进行远飞之前的调度,寒鸦照例在为它们送行——何以见得寒鸦总要为白嘴鸦送行呢?过去有一个时期,我以为世界上的一切都是人所共知的,只有我这个不幸的人才什么都不懂,但后来我发觉,在生物界中学者们也往往连最普通的事儿都不知道。
明白了这一点,每当遇到这类情况时,我总是自己编造出一点儿什么来。那寒鸦的事,我是这样想的,鸟儿的心,如同波浪一般,在他们的生活中,有一种推动力,世代相传,如同石头抛在水中,激起了后浪推动前浪一般。也许,在第一次推动时,白嘴鸦和寒鸦是打算一块儿飞走的,可是白嘴鸦飞了,寒鸦却踟蹰不前。于是直到如今,寒鸦世世代代反复重演着同样的事:打算一块儿飞走的,结果却飞了回来,只是把白嘴鸦送走。
事情也许还要简单一些,这是我们在不久前才知道的:我们有些乌鸦是候鸟。那么为什么有些寒鸦就不能和白嘴鸦一块儿飞走呢?
一阵晨风,吹倒了我插在田地中央的一棵小云杉树,我原想靠它的遮挡,好偷偷地向大雁爬过去的,此刻只得又去把它竖起来。正当我竖好的时候,大雁出现了。我小心地绕着云杉爬动,不让大雁看见。但它们在空中盘旋了好几个圈子,始终怀疑这棵云杉,于是就飞向稍远一些的地方,散落在杜博维泽的近旁了。我从田地中央那一大丛柳树中,向它们偷偷地爬过去。在收割了的庄稼地上,铺着一层白雪,我的影子在白雪上爬在我前头,好一阵工夫,我没有发觉它,待我发觉时,它又大又怕人,已爬近到大雁跟前了,我不觉吃了一惊。那可怕的人影在白雪上抖动了一下,引起了大雁的惊慌,它们两百个声音蓦地都叫了起来,每个声音都不亚于人在冲锋陷阵时呼喊的“乌拉”,接着就直向我的树丛扑过来。说时迟那时快,我一跳跳进了树丛,在树木的空隙中朝着那些长长的脖子举起了双筒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