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刑前,我见到了她。面对着这个穿着一身白色纱裙,笑起来眼睛弯得像月牙,纯洁的如百合花一般的女孩,我实在很难把她和那个丧心病狂杀夫弑子的杀人犯联系在一起。如此美好的女子,怎么能忍心让自己的双手沾满鲜血?怎么能够忍心杀了世界上自己最亲的爱人和嗷嗷待哺的孩子?真的希望这只是个荒谬的传说,一个梦魇。可是,当她微笑着承认是她做了这些事时,我不由得惊异了。同样作为一个孩子的母亲,难以理解她能亲手扼杀了自己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在提到这事时,她居然平静得像个局外人,情何以堪?
我感觉很悲哀,也很气愤,几乎是在训斥:“你怎么能下得了手?!”
她就坐在对面,看着窗外,任我厉声呵斥,却不动声色。而那一缕微笑,始终没有从她嘴边隐去。
良久,她转过头,看着我,轻轻地说:“没事的,我很快就会去陪伴他们了。他是我的爱人,最爱我的人,他一定不会责怪我。孩子还小,他不懂得,妈妈是为了他好,不让他在这个世上活着受苦。所以,我先把他们送去另一个地方,让他们开开心心无忧无虑地生活。然后,我会去陪他们,我们一家人就永远不会再分开了。”
她幽幽地说着,仿佛不是在对着我说,而是说给自己听。或者,说给空气听。
“恩俊,你理解我的,对吧?我就知道你是懂得我的。”她依旧对着我,眼神却越过我,分明是看向我后面。
难道我后面有人?
连忙转身,后面只有洁白的墙壁和沉默的空气。可是,看她的眼神,分明是在看向什么东西?
我猛地一激灵,后背蹿起一股冷气,有鬼?
她依然幽幽地笑着,说着,珠纱的窗帘随风飘动着。这情形如此诡异,我突然后悔一时意气跑来找她。因为她杀了自己的丈夫和刚出生没多久的孩子,听说她的行为有些怪异,母性的刺激再加上好奇心作祟,我就来了。好奇害死猫啊,应该说“好奇害死人”,我不怕人,但是,还是怕鬼的。
我不由自主地站起身,想离开这间房子。这种气氛,让我要崩溃。这是第一次,在访谈中,我主动要放弃。
可是刚刚站起身,她说话了:“要走了吗?既然来了为什么要走啊?陪陪我吧,我很寂寞,陪我聊聊天,在我离开之前……”
我连忙四下看看,还是没人。看她的眼神,这一次,她目光的焦点是落在我身上的。
我:“你是在和我说话吗?”我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很不确定地问。我自己都能感觉到我的声音在发颤,不知道有没有被她听出来。我说着话,脚步还不由自主地移向门的方向,随时准备逃出去。
她“扑哧”笑了,笑得清脆透彻:“当然是和你说的啊,这里不就是咱们两个人吗?难道你还能看到别人?”
她这样一说,我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精神过度紧张,胡思乱想了。
我:“刚才听你那样说话,感觉阴森森的,挺可怕。”
她:“哦,刚才我和我老公说话呢,你胆子也太小了。呵呵,不好意思,把你吓到了。”
她说得轻巧,我听得冷汗又冒出来了。
我:“和你老公说话?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她:“他没死啊,他刚才还来过啊。”她的疑惑看起来并不是装的,我的脑袋“嗡”地一声,又做出要开门的姿势。这个地方很可怕,这个女人很诡异,我犯不着为了自己的好奇心把命搭上,所以我闪还不行吗?
她:“呀,看我糊涂的,我忘了你们是看不到他的,而且你们也不理解。这样吧,他是死了,嗯,在你们意识中他现在的状态就是死亡,而且,还是我杀了他,对吧?我记得我刚才也承认过。你不要走好不好?陪我聊聊吧,他们走了之后,很少有人来看我,他也是偶尔才来看看我。他在那边很忙,唉,就像他在这边一样,整天忙得不见影子。现在,可真想有个人能陪陪我啊。我觉得咱俩挺投缘的,你就别急着走吧。”
她走过来拉我,让我重新坐下。我没敢接触她,说实话,我怕!我总觉得她奇奇怪怪的,却又说不上哪里奇怪,只是她的热情让我不好干脆地走掉。于是又回了屋子,坐在椅子上。我把椅子调整了一下位置,让自己的角度能够在有意外发生时能以最快的速度冲到门口。
我:“你刚才是说你老公和孩子没死?那你为什么对警方承认你杀了他们?而且,他们的尸体去哪里了?警方说你供认了是自己杀了他们,但是因为找不到尸体,所以他们无法给你定刑,就拖到了现在。”
她:“他们是没死啊,只是去了另外一个世界。因为他们不会再在这个世界里出现了,即使出现了你们也看不见,只有我能看到,还是偶尔能看到。所以,在你们的意识中,他们就是死了吧。既然你们认为他们死了,那我也干脆承认他们死了。反正我现在还在你们的世界里,还得按照你们这个世界的规则来说话办事,这样理解会比较简单一些。”
我显然是没有听明白她所谓的“她的世界”和“我的世界”,于是接着问:“那你为什么承认是你杀了他们?”
她笑得很无辜:“要不然怎么说呢?那些警察麻烦死了,非要把我关起来不停地问我。那么多问题,那么多人轮流问。我开始说他们去了另一个世界,他们不相信,还要再问。我嫌烦了,就说是我杀了他们。唉,其实这么说也没错吧,本来就是我把他们送去了那个世界,他们是愿意的,而且理解我的。按理说,应该是我老公先送我和孩子走才对,因为他是男人嘛。可是他那个人小心眼,怕我先去了之后不等他了,和别人好上了,于是非要自己先去。我那么爱他,就只好为爱情和家庭做些牺牲,自己留下来后面再去喽。”
我:“你是怎么送他们去你所谓的另一个世界的?”
她嫣然一笑:“你是间谍吗?这个是我们那个世界的秘密哦,不能告诉你们的。要不然你们都去了,我们的那个世界也会变得像你们这个世界一样乱七八糟的。”
我:“乱七八糟?”
虽然我还没理解她所谓的“她的世界”是什么样的,但是被她这样形容我们的家园,我倒是很诧异。
她:“是的啊,难道你不觉得你们的世界很乱七八糟吗?简直都让人无法生存了。气候越变越糟,灾难四起。什么地震啊,水灾啊,泥石流……再在这里呆下去,我都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哪天突然就消失了!再看看你们的社会,尔虞我诈,勾心斗角,要继续在你们的社会里生存,我总得工作养家吧。现在什么行业都有潜规则,说不准哪天我就被潜规则了!再看看你们的食物,从孩子的奶粉到大人吃的小龙虾,什么添加剂都敢往里放。我在这里呆着总得吃饭吧?我可不希望我心爱的宝贝喝奶粉得个结石,更不希望我们吃饭全是地沟油。还有那最为神圣和纯洁的爱情,被你们这个世界的人糟蹋成什么样子了?在这个小三横行,二奶张扬,鸡鸡鸭鸭一大群的时代,爱情这个古老而美丽的字眼被亵渎了。我要是继续在这里呆着,说不定我老公哪天整出个外遇,还让不让人活了?唉,我都不好意思说下去了,省得让你见笑了,觉得我娇气。地球上几十亿人口都这么活着,偏偏我就不能忍受?要不是因为有了宝宝,我也能将就。可是,当我们的爱情结晶出生了,我就不这么想了,看着他粉嘟嘟的可爱的样子,哪里忍心让他生活在这么危险的世界里啊。我也不舍得让我和我老公的爱情被这个社会玷污,所以,我说什么也得把他们送走了。”
我不得不承认,她说的很多问题是有道理的。
我:“那你们那个世界是什么样的呢?”
她:“我们的世界啊?我们那里一切生产资料归全民所有,每个人拥有的财富都是整个社会的财富。也就是说,所有东西是属于所有人的,所有人都拥有着所有的财富。生活用品按需分配,想用什么直接申请就是了。每个人都从事生产劳动,但是所从事的劳动都是根据自己的喜好自主选择的。劳动是为了创造集体财富,而不是为了谋生。在我们那里,就不存在谋生这个概念,即使你不想工作,也有社会养活你,工作只是一种乐趣而已。要是不工作也可以,但是你想如果一个人一辈子都不工作,他肯定会空虚得要命,所以工作其实就是用来实现个人价值和打发时间的。生病了也不怕,医院会免费为你治疗,一点儿也不用担心。我们有充足的时间从事科学研究和娱乐。那里没有酒店、妓院,也没有堕落和罪恶,更不存在战争……”
听她眉飞色舞地描述, 我感觉自己的瞳孔在放大,会有这么好的地方吗?
我:“你们那个世界是叫乌托邦,还是世外桃源?”
她:“你这人怎么这么狭隘啊!乌托邦那是虚构的,世外桃源是不是真的存在我不知道,就算有估计也是一小片地方而已。可是我们的世界是真实存在的,而且是一个社会,一整个社会,你明白吗?看看,羡慕了吧?你是不是很向往呢?要不要我带你去呢?”
我承认我很羡慕,但是,我现在还不想死。于是连忙摆摆手,生怕她做出什么可怕的行为。
她还是很开朗地笑着:“看你吓的,就算你想去,我还不能带你去呢。你不是我们那个世界的人,是不允许被带进去的。要不然的话,大家都想去,谁都能去,我们的世界很快也会被糟蹋成和你们这个世界一样的了。”
我:“那怎么才知道是不是你们那个世界的人呢?是不是有什么标志啊?”
她:“当然是有的,不过,这个不能告诉你。”
我:“不能告诉我,就是没有哦,说不准是你编出来骗我的呢。”我不得不使用了激将法。我承认,这有些不厚道。
她左右环顾了一下,问:“有没有酒?”
我:“这个地方怎么可能有酒?”我在想,她要酒干吗?这类危险物品,怎么容许放在她身边?
她:“酒精也可以的。”
我想了想,包里正好有随身准备的急救包,里面有酒精棉。拿出来给她。当然,我确信酒精棉是无害的。
她:“你放心,我不会做伤害你的事情,你不是想看我们那个世界的标记吗?就给你看看吧。但是,你要答应保密哦,不许告诉别人。”
我小鸡啄米似的点头。看她煞有介事的样子,不像是在骗我,难不成还真的有标记?如果真有的话,难道说她所谓的另一个世界是真的存在的?不是杜撰?
我正想着,只见她卷起袖子,在左臂内侧三分之一处的位置,用酒精棉轻轻擦拭着。不一会儿,她伸出来给我看,我探过头去,发现在她擦的地方,居然出现了一个淡淡的星星的形状。
我:“这个,是纹上去的吧?”我觉得我不仅不厚道,还有点儿缺德,我就是想硬生生地去揭穿她给自己编造的谎言,要拆穿那个子虚乌有的乌托邦。
她:“这个是我们那个世界的标志,在你们这个世界里一般情况下是看不见的。要想让它出现,就要用酒类的物质来诱发。不过在我们那个世界就不用这么麻烦啦,它会一闪一闪的,就像一个天然的装饰品,很美的。在这里,我能做到的只是让你看到它,没法让它发光,可能是你们这个社会的空气太污浊了,唉,真遗憾!”
她嘟着嘴看着自己胳膊上的那个小星星,为不能给我更多的展示而遗憾着。
其实我还是不相信,但是也不忍心再提出更多的要求了。
把话题再绕回这件事情的起始,我发现我开始宁愿相信如她所说的那样。她是把自己的爱人和孩子送去了另一个世界,一个远比我们这个世界美好的世界,而不是如我们所知道的她杀死了她的爱人和孩子。毕竟,没有人看到这个过程,也没有人发现他们的尸体。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他们如同凭空消失了一般。
我:“我很好奇,你是用什么样的方式把他们送回你们的世界的呢?时空转换仪?时空隧道?还是飞碟?”
她“咯咯”地笑着:“和那个差不多吧,是一种仪器,一种你们这个世界上也存在的仪器。不过我不能告诉你具体是什么仪器,当然,除了这个仪器以外,还需要这个。”
她说着,指了指自己胳膊上的星星。这时,我发现刚才还挺明显的星星形状,居然变得模糊了。她嘟着嘴说了句:“你看,在你们这个世界,我们的标志这么脆弱,一会儿就没了。”
然后接着说:“就是这个星星,它是我们和我们那个世界的信使。当我们进入那个仪器,它会发光,然后把我们带回我们的世界。”
说完这些后,她的目光突然又有些迷离,似乎是竖起耳朵听了很久,才说:“我老公在责怪我不该给你讲这么多。唉,不说了,反正我也快要走了。”
我一再追问那个仪器究竟是什么,她并不告诉我,也不再说什么。只是对着我身后的空气喃喃自语,说着些温柔的情话。我估计她是在和她那个并不存在的丈夫对话。看着她满脸的深情,不再忍心打扰,慢慢退了出来。
几天后,听朋友说她因为被精神科医生诊断为精神分裂症,暂不量刑。
又过了几天,听说她自杀了。赶到现场时,发现她躺在自己家中阁楼上的的冰柜里。警察们同时发现了另一个冰柜,里面赫然躺着失踪已久的她的爱人和孩子。三具尸体已经结冰,奇怪的是他们的面容一如活着时那么栩栩如生,而且,我注意到,他们手臂上都有一颗小小的星星,在冰莹的反射下闪烁着一点一点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