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作为横扫草原的强军,以战争为生命的匈奴人也不是傻瓜。漠南之战的结局,不但成为汉匈双方作战态势的转折点,更成为匈奴人对汉朝作战方式的转折点。漠南惨败后,匈奴人改变作战方式,不再大兵团袭扰汉朝边境,相反是小部队骚扰汉朝边境村庄,采取叼一口就跑的游击战术,消耗汉军防御。趁汉军疏于防范时,再发动大规模的入寇。这一战术起初收到了效果,公元前123年,匈奴以1万骑兵进入代郡,大肆烧杀抢掠,汉朝一如既往,采取以攻对攻的策略,以卫青率领10万大军出河套,直扑匈奴单于王庭。但这一次,汉军却碰了“软钉子”:匈奴人不再以大兵团阻击汉军,相反且战且退,一旦战事不利,就有组织地节节抵抗后撤。结果卫青虽然累积斩首匈奴军1万多人,却始终无法捕捉到匈奴主力,反而前锋赵信部的3000多人,在孤军深入后遭到匈奴重兵围困,全军覆没不说,赵信本人也在被俘后投降了匈奴。这场损失不大的挫折,成了汉军的新问题:在匈奴转守为攻的情况下,其骑兵的机动性,完全可以诱引汉军深入匈奴境内,趁汉军兵力分散时予以围歼。他们不再是彪悍的战狼,相反变成了狡猾的毒蛇,表面缩头,你不注意的时候,突然咬你一口。
匈奴战法的改变,是汉军“新形势下的新问题”,在“正战”难以占到便宜的情况下,匈奴人也开始学会“诱敌深入”、“聚而围歼”。卫青原本提倡的防守反击,避实击虚,有限度长途奔袭的战术,固然可立于不败,但给敌人毁灭性打击却是难。汉朝现在需要的,是一个能够更加以机动对机动,对匈奴人有纵深打击能力的悍将,这个人选在当时也只有一个——霍去病。
三
作为卫青的外甥,霍去病很长时间以来,也是个颇受争议的人。比如他年纪轻轻就获得重任,被人诟病成“裙带关系”;又比如他性格骄狂,贪图享乐,甚至为报私仇杀死李广之子李敢。这些“私德”问题很长时间以来也为史家诟病,但无可争议的是:他在当时汉军中的身份、地位、战功,与他的能力是绝对匹配的。在匈奴转攻为守的战略局面下,卫青是巩固既定战果的人物,霍去病,却是能给予退缩的匈奴持续毁灭性打击的唯一人物。
在汉朝抗匈名将的排名里,世人往往以卫青为翘楚,而如果单以骑兵战的能力而论,春风得意的霍去病仿佛是一把啸傲长空的倚天剑,兵威所至,谁与争锋。
如果说卫青是一个受中国传统兵法影响成长起来的古典将领的话,那么霍去病仿佛是一个天生为骑兵而生的狂人。同为贵族子弟,他没有赵括纸上谈兵的迂腐,同为青年才俊,他少了一分少年郎的青涩与懵懂,多了一分让后来人荡气回肠的自傲与张狂。
他曾经对汉武帝说,他自己的头脑就是一部兵书,受不得任何条条框框的束缚,无论为人处世还是打仗,他都仿佛一只草原上自由的苍鹰,天马行空,无拘无束。他可以大大咧咧地和皇帝说话,肆无忌惮地顶撞领导,他可以用极端的方式杀死与自己舅舅作对的李敢,可以口无遮拦地嘲笑思想古板守旧的大臣将军们,他甚至在你死我活的战争之余还不忘记享受生活,带上自己专职的厨师和球童上前线。种种离经叛道的行为让他即使在千年之后也承受了不少诟病,但他的身上却同样有着中国军人最古朴的品质:忠与孝,义与勇。他对情如生父的舅舅卫青的孝,他对有知遇之恩的大汉帝国的忠,他力冠三分威震敌胆的勇,他在酒泉与战士们齐享美酒,同甘共苦的侠义情怀,即使经历千年的时光,依然让人心向往之。历史上真实的霍去病,以他天马行空的人品处事,与他美如神话一般的沙场功绩,构成了一个立体的少年英雄形象,即使经过无数岁月浪花的跌宕,却还在一代又一代热血男儿的心中,澎湃着壮阔的波澜。
卫青从军时代的匈奴,是猖狂进攻的匈奴,如草原的野狼。卫青是一个打狼的人,打狼,需要冷静、沉稳,出手狠辣果敢。霍去病从军时代面对的匈奴,是表面退缩,伺机而动的匈奴,更像一条狡猾的草原毒蛇,霍去病就是一个打蛇的人,打蛇,更需要胆大,手重,一招打在七寸上。
这正是霍去病用兵的三大风格:胆大、手准、脑袋活。
而和他的舅舅卫青相比,在“手准”这条,即战争判断力上,舅甥二人具备类似的能力,但比起卫青的用兵持重来,霍去病远远不同的,是另外两条:胆大、脑袋活。
先说胆大,霍去病初建战功,是在公元前123年的出击作战上。那一战汉军遭到匈奴的节节抵抗,始终无法捕捉到匈奴主力,还发生了赵信部被全歼的事,如当年直捣龙城的卫青一样,这次为汉军挽回面子的是霍去病。他率领800精锐深入草原,袭击了匈奴单于伊稚斜设在后方的博斯腾营地,斩首两千多人,俘虏了匈奴单于的叔爷亲戚一堆。如此胆气,远胜于他舅舅卫青。霍去病就是这样一个人,多难打的仗,多不可能打的仗,放在他身上也就一个字:打!不可思议的战果,来自他不可思议的胆气。
然而只有胆气是不够的,霍去病的另一个优点是脑袋活。虽然很多人诟病他不看兵书,但如他自己所言,他的脑袋就是一部兵书,他用兵的最大特点就是“不按照套路出牌”。往往匈奴人认为不可能被打的地方,他偏偏会打;匈奴人以为他不可能采用的作战方式,他偏偏采用;匈奴人认为他不可能出现的地方,他偏偏会出现。改变战法学毒蛇状蜷缩的匈奴人,碰到霍去病这样的煞星算是倒了霉,可以说躲都没法躲。
霍去病的出名,是公元前123年的奇袭博斯腾,他真正让匈奴闻风丧胆,却是公元前121年的两战河西走廊。在匈奴人主力退守之后,汉武帝的态度很明确,先打眼皮底下的,也就是盘踞河西走廊的匈奴休屠王、浑邪王部。但这眼皮下的仗也不好打,祁连山脉地形险要复杂,部落林立,远非一马平川的草原可比,休屠、浑邪两王在当地经营多年,势力根深蒂固。汉军孤军深入,更易被敌围歼。在出征人选上,汉武帝刘彻出人意料地选择了霍去病,这当然不止因为裙带关系,卫青此时肩负镇守河套的重任,必须留在北方牵制匈奴主力,其他的将领里,能以“取食于敌”政策,以最小的代价重创敌人的,首推霍去病。
当年春天,霍去病以“骠骑将军”的名义统军出征,与舅舅卫青当年一样,这次他依然采取了大迂回战略。从陇西绕道草原,经甘肃武威进入河西地区,这等于从背后插了河西匈奴一刀。霍去病用最快速度,先击垮了当地的匈奴小部落,迅速补充了部队给养。之后随即与匈奴浑邪王、休屠王主力展开激战,重创敌于祁连山下,从西部一路追杀到甘肃东部,累积斩首8900多人。没等匈奴人喘过气来,夏天霍去病又与公孙敖部合兵,从甘肃庆阳出击,再次进击河西走廊。这一次他运气不好,公孙敖部出征没多久就迷了路,只剩下霍去病一路孤军。险境之下,霍去病沉着应对,毅然决定避开匈奴正面主力,绕道贺兰山穿越居延泽,长途奔袭两千里进入祁连山脉,从匈奴人的后方发动了猛烈的进攻。原本在贺兰山正面重兵防御的匈奴人,遭到了霍去病突如其来的猛烈打击,休屠、浑邪二王全军覆没,累积斩杀匈奴人3万2千多。值得一提的是,如此长途奔袭的恶战,霍去病本部仅伤亡3000多人,汉朝与匈奴之间的伤亡比例竟是1∶10,如此悬殊的伤亡比,是之前汉军历次战斗中所未有的。
之所以打得如此顺利,一是霍去病的部下多是精锐,即汉朝最强悍的“虎贲”军。这支军队的构成,主要是由历年汉朝对匈奴战争中战死的烈士子弟构成的,这些身负家族血海深仇的汉家男儿,视匈奴为死仇,打仗不用动员,其刻苦耐劳和彪悍程度,都是汉军中最强的;二还是霍去病“脑袋活”,在整个河西之战中,他几乎每次都出现在匈奴人最意想不到的地方,往往是匈奴人集中优势兵力准备进攻,他的部队却突然“消失”了,当匈奴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时候,他突然从匈奴人的背后砍下致命一刀。
比起霍去病两战河西来,同时期西汉其他诸路将领的表现,可以说大打折扣。霍去病西征时,汉朝调动重兵发动了对匈奴左贤王部的进攻,赫赫有名的飞将军李广再次犯了错误,哪里人多往哪里凑,其所部4000骑兵脱离大部队行动,遭到左贤王部包围,险些全军覆没。与霍去病一同出征的公孙敖,连敌人的面都没摸到就迷路了,害得霍去病孤军深入,差点被匈奴合围。同人不同命的表现再次证明:将才,也许是随时可以有的,帅才,却是可遇不可求的。
两战河西之后,遭到重创的浑邪王、休屠王两部在走投无路之下,不得不向汉朝乞降。霍去病奉命受降,以恩威并施的方式,成功招降了匈奴河西二王。自此,广阔的河西走廊正式纳入了中国治下。汉朝在当地设立酒泉、武威、张掖、敦煌四郡,纵贯欧亚的丝绸之路,即从此始,这是华夏文明远播的开始,也是匈奴走向灭亡的丧钟。匈奴人悲伤地歌唱:失我胭脂山,使我粉黛无颜色,失我祁连山,使我六畜不安息。河西走廊的失去,使匈奴人的“右臂”被彻底斩掉,原来的右贤王已经名不副实。匈奴失去了重要的经济区,也失去了对汉朝发动侧翼袭击的能力。相反,汉朝可以集中举国的人力物力,发动对匈奴最致命的一击:漠北之战。
公元前119年,是汉匈战争历史上注定载入史册的一年。卫青、霍去病兵分两路,深入漠北草原追击匈奴。大汉帝国以几十万士卒护送物资,倾举国之力发动了这场中国历史上规模空前的大远征。在这场远征的部署上,汉帝国却“阴差阳错”,以“持重”著称的卫青,原本受命扫荡匈奴王庭,以擅打歼灭战著称的霍去病,原本受命歼灭匈奴单于主力,但打到漠北后才发现“弄岔了”。霍去病碰到的,是匈奴相对较弱的左贤王部,而卫青碰到的,却是匈奴实力最强悍的单于主力军团。这两场重要战役,是对卫霍舅甥俩两种作战思路的检验。
霍去病依然延续了其高速突击的作战风格,以5万骑兵快速突破,对匈奴左贤王部发动夜袭,一战斩首匈奴军高达7万多人,匈奴左贤王部全军覆灭。从此之后,汉朝河北、辽西地区的侵扰不复存在。卫青同样延续了“持重”的特点,面对养精蓄锐的伊稚斜单于主力,卫青没有贸然发动进攻,相反以战车环绕为营,吸引匈奴主力前来攻打。长达一天的拉锯战,消耗掉了匈奴军锐气,而后迅速发动反击,将匈奴骑兵分割包围,最终迫使伊稚斜仅带数百骑兵逃窜。这场空前的大远征,给匈奴造成了沉重的打击。匈奴王庭不得不西迁至西蒙古地区。原本作为汉朝边地的上谷、雁门、渔阳等地,从此不再受匈奴的侵扰。之后汉匈战争虽然还在继续,但那都是围绕着汉朝新开辟的河西诸郡展开。匈奴与汉朝之前的强弱身份,早已本末倒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