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谈大先生(7)

而鲁迅大气,根本不在乎这类花招,不给出说法,只管自己玩。即便他得知后来种种西洋理论新说法,他仍然会做他自己——他活在一个奉唯物主义马克思主义为最正确的时代,但是今天看来,他的许多见解和预测比马克思主义者更真实、更深刻、更高明,因他更懂得中国与中国人——他早就说过:什么主义进了中国的酱缸,就会变;他早就警告我们:未来中国不知要出多大的灾祸,中国将会变成无边的沙漠——他要是活在今天这个笼统被称作后现代文化的时期,他也仍然清楚自己相信什么,怀疑什么,他会是后现代“文化研究”极度清醒的认识者与批判者。诚如巴特论及纪德的说法,鲁迅“博览群书,并没有因此改变自己”。

是的,我时常钦佩后现代文本,我们已经没有思想家了,只好借借别人的思想。但以我的偏见,这些皱眉思索的“后现代”才子似乎还欠几分鲁迅似的“好玩”,亦且人世的阅历与洞见,及不过鲁迅——我们中国幸亏有过一个鲁迅,幸亏鲁迅好玩。为什么呢?因为鲁迅先生还有另一层迷人的底色,就是他一早便提醒我们的话。他说:他内心从来是绝望的、黑暗的、有毒的。

他说的是实话。

好玩,然而绝望,绝望,然而好玩,这是一对稀有的、高贵的、不可或缺的品质。由于鲁迅其他深厚的品质——正直、刚烈、近于妇人之仁的同情心——他曾经一再欣然上当:上进化论的当、上革命的当、上年轻人的当、上左翼的当。许多聪明的、右翼的正人君子因此而攻击他、贬损他,可是鲁迅都能跳脱,都能随即看破而道破,因为他内心克制不住地敏感到黑暗与虚空,因为他克制不住地好玩。

这就是鲁迅为什么远远高于他的五四同志们,为什么至今没有人能够企及他,掩盖他,超越他。

然而鲁迅这种罕见的特质,说来并不见容于中国文化与中国人——在我们任意夸张而援引的那位鲁迅身上,偏偏被排除了“绝望”与“好玩”这两样特质——这特质,倒反是现代西方人能会意,如老牌左翼思想家葛兰西也说过“理智上的悲观主义”这样的话,曾经左倾的鲁迅听见了,或可引为同调吧。连我们眼中开心而浅薄的美国文化,也有纽约大导演伍迪·艾伦无遮无拦的话:“你这样的悲观绝望,这样的看破一切,你唯一的反应就是放声大笑。”这话说得对不对呢——其实,在鲁迅诅咒的古语中,早就有一个词专门形容这种因绝望而发出的笑,只是我们已经忘了、不用了,这个词,叫作“痛”。

鲁迅的话题,说不完的。我关于鲁迅先生的两点私人意见——他好看、他好玩——就勉强说到这里。有朋友会问:鲁迅怎么算好看呢?怎能用好玩来谈论鲁迅呢?这是难以反驳的问题,这也是因此吸引我的问题。这问题的可能的答案之一,恐怕是因为这个世代、这个世代的中国文学,越来越不好看,也不好玩了。

当然,这也是我的私人意见,无法征得大家同意的。我的话说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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