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娼”与“伥” |表演与行动的张力

十月去香港,看了香港版的电影《色,戒》,还买到一本兰登书屋Anchor Books八月出版的Lust ,Caution(Julia Lovell译,据说她译过韩少功的《马桥词典》)——又一次领略到这部电影的影响力:封面赫然是梁朝伟和汤唯的剧照,书中收录了李安和电影编剧之一沙姆斯(James Schamus)有关《色,戒》的文章,这本书出版的架势摆明了要分润电影的冲天卖气。

我买这本书原来只是出于一点小小的好奇:想看看张爱玲的名句“不吃辣的怎么胡得出辣子”在英文里会长成什么模样。读后比较失望,Lovell的翻译是:Only cold fish won’t eat hot chili!还原成中文,直译是:冷鱼吃不了热辣椒,cold fish在英语里比喻一个人的冷漠(an aloof person),和张爱玲的原文极不相称,这句翻译有点不知所云,形神俱失。

比较有意思的是《色,戒》里几家商店的译名,“凯司令咖啡馆”译为Commander K’ai’s Café,“西伯利亚皮货店”译为the Siberian Leather Goods Store,“绿屋夫人时装店”译为Green House Ladies’ Clothing Emporium。我向精通上海文史掌故、报界第一美男、素有威海路梁朝伟之称的陆灏大少请教,他告诉我,“绿屋夫人时装店”的译名肯定不是旧日店招上的原译,“凯司令咖啡馆”他不敢肯定,多半也不是旧译。不过Commander K’ai’s Café 无论如何总比现在南京西路上那个汉语拼音Kaisiling要高明。

这本书最后给我以大惊喜,惊喜就在最后的两篇附文:李安的《后记》和沙姆斯的《她为什么这么做?》。

李安说,他从来没见过其他中文作家,能像张爱玲写《色,戒》那样,写得那么美,同时又写得那么狠。张爱玲用几十年的时间,重写这部一万多字的小说——就像罪犯不断回到作案现场,就像受害人反复重现他的伤口,结果痛苦经历多次变化多重想象以后,幻化成愉悦。李安说,他并不是改编张爱玲的作品,而是重回张爱玲设置的残暴与情爱交织的戏剧场景,制作出电影《色,戒》。

《后记》才三页纸,言简意赅,余味悠长。李安特别把玩了“为虎作伥”这个成语。张爱玲说,易先生和王佳芝的关系就是“虎与伥的关系”,她“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也就是他的伥。李安说,易王相遇之前,王佳芝又何尝不是别人的“伥”?王佳芝的死,其实是另一种诱惑,把易先生送入虎口……“伥”音近“娼”,所以李安在电影里安排虹口酒馆那场戏,让易先生自嘲为娼。这也表现了他和日本人的关系:既是他们的娼,也是他们的伥,他知道自己早死了。按照李安的思路,我们会发现日本人叫“鬼子”,早已是“伥”。我们在电影院里看的是鬼魂之间的勾引、纠缠、暴虐……《色,戒》差不多可以改叫《死魂灵》。

这种关系当下还在延续:作为读者,我们——包括李安——是不是张爱玲的伥?作为观众,我们是不是李安的伥?这是一个谜底开放的谜语,每个人都能想出自己的解,每个解自己以为都是对的,别人看来都是错的。

《她为什么这么做?》中的“她”是王佳芝,沙姆斯说,以此为题就是承认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他试着解答,引入两个关键词:表演、行动。王佳芝勾引易先生,是在表演对易先生的“爱情”,在珠宝店放走易先生——她为什么这么做——那是王佳芝的行动。

行动的通常解释是行动者的自主选择,行动者的自主决定,行动者执行自己的自由意志。沙姆斯进一步引用了齐泽克的说法,行动就是改变行动者自身的行为。他解释说,表演实际上是表演者和观赏者之间的默契,王佳芝表演“爱情”,易先生(观赏者)也在表演,他在表演欣赏,王佳芝还要表演对欣赏的欣赏。他们相互之间从一开始就有猜疑,但易先生对王佳芝有欲望,王佳芝对易先生也有欲望,所以他们悬置了怀疑和不信任,他们的爱情表演也是他们的自主选择。王佳芝最后的行动,不仅在具体故事里漏了底,引来杀身之祸,把自己毁灭,就戏剧线索而言,也毁灭了默契,令表演难以为继。

沙姆斯是焦点公司的老板,负责李安电影在欧美的推广,生意做得有声有色。作为《色,戒》的编剧,故事写得也绝不晦涩。但他的思考却那么哲学。中国的大片编剧,有人听说过齐泽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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