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足先生》第五节(1)

显然,这间餐厅是在原本老房子的基础上加建的,而且是有意脱离原本的主调和风格。也许这原本是个阳台,后来封闭加顶。这正好解释了地板用砖石铺建的原因。三面墙壁是玻璃的,此时被原色的生丝窗帘遮蔽着。剩下的一面墙上被某位画家以中国画的笔触手法绘制了一幅充满神秘气息的风景画。寥寥几笔,敏锐精准地勾勒出山水的神韵:山峰耸立不见山,枝叶繁茂不见树。画面之中,一个极小的人在隐而无形的水面上荡着一叶扁舟。一人一舟如此渺小,整个画面看起来异常辽阔,给人无穷无尽的遐想空间。

餐具柜是一个老旧的韩式立柜,黑漆表面,黄铜把手,经历数个世纪的使用被磨得光滑发亮。每个黄铜把手样式不同却都抽象深奥,将不可见的虚无化为有形,柜面上看似即兴而为的中国书法却是精品杰作。

这是1950年我在汉城 买的, 斯伟恩注意到拜佐尔欣赏的目光,说道, 为了它,春天的时候我将整个房间重新设计。这是我对这所房子在建筑构造方面做出的唯一改动。

对一所租来的房子而言,这改动很大。 拜佐尔道。

斯伟恩笑了笑: 我打算买下它。

就算闹鬼也买?

戴维隔着长长的餐桌询问主人: 很抱歉我说起了这个。我不知道你试图保密。

斯伟恩微笑道: 试图保密没错。显然,我没成功。

他看向他的女儿。在他的注视下,她的血液上涌,嗓子、脸颊、前额都泛起了潮红。

拜佐尔很久没看到女孩子脸红了。这种令人脸红的场合好像很少出现。她一定非常紧张。晚饭时她一句话都没说,但好像一直在留意观察,尤其是对塞丽娜?克劳。

拜佐尔认为对这个女孩来说,现在最好换个较轻松的话题。一想到这儿,他就坦率发问: 睡在楼上房间里的人是怎么死的?

没人知道。 克劳的目光转向拜佐尔,但拜佐尔无法从所处角度研读他的表情, 可怜的冤死鬼没办法将真相告诉任何人。他们死了。

医生怎么说呢?

哦,他们说 惊吓 。就和 病毒 这个词一样,意思就是:我 不 知 道。

死了几个人?

一共三个。

哦 我们非得说这个吗? 是弗莉那拿腔拿调的声音。

不用顾忌我, 露辛达开口道, 大部分我都听过了。

哦?如果是这样 弗莉叹了口气。

之前拜佐尔觉得她过于阳刚,她好像读到了他的想法,换上了一身女人味儿十足的衣服来吃晚饭 一条伊斯兰式的翡翠色塔夫绸裤子,配上一件天蓝色天鹅绒短上衣,符合时下潮流地露出腰部的一截小麦色皮肤。她穿着金色的鞋子 一双前面翘起、小巧玲珑的土耳其拖鞋。耳朵和手指上带着碧绿华丽的翡翠饰品,大概也是来自韩国。她就像是一个浪漫的梦境,一个没有恶臭饥荒、鲜血泪水的近东国家。

她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一位名叫杜拉、罗蒂、马奈特或弗莱克的中东侍女。她有着典型的西方人外貌,身材高大健壮,一头金发,英气十足的面孔像个男孩。有着这样的一副外形,她却选择扮演这样的角色。

我们最好还是直说了吧, 斯伟恩道, 总比故作神秘好。越是神秘,相信的人越多。让戴维把故事讲出来,然后我们所有人会在二十四小时之内把它抛到脑后。如果他不讲,我们会想得更糟。要相信这个人类的思维特性。

克劳喝了一小口餐盘旁杯子里的白葡萄酒,向后靠在椅背上。 我得从这栎房子讲起。这房子最古老的部分建造于1840年。那时候,这里是一片农场,但并不仅是农民住在这里。乔纳森?克劳是一位羊毛制品制造商,他后来向联军提供军装布料,却没有借机发财,这令我们家族感到骄傲。有些制造商以次充好,将劣等布料卖给军队,一些战士因此暴露,被敌军发现,丧了命。但乔纳森赚的钱足够丰衣足食,不到六十岁便退了休,在那个年代,如果可以,人们都乐意如此。经营农场只是他晚年的一个消遣。

在我的祖辈中,他是第一个有书信留传后世的,所以他不仅仅是族谱中一个名字。他是活生生的,有着自己性格的三维立体的真实人物。他总是走在时代的前端。内战开始前,他就帮助奴隶们逃往加拿大,白天让他们藏在酒窖里,只在晚上赶路。他们管这个叫做 秘密火车站 。达尔文学说仍被视做歪理邪说的时候,他便拥护推崇。在图书室里,你可以找到一本名叫《创造的痕迹》的书,它比达尔文和华莱士的学说还要早几年,书页边角上写满了他的批注。他似乎拥护推崇一切新鲜事物。他的房子是当时乡下第一所安装了中央暖气的,他还涉足心灵心理学领域 这在十九世纪被称为灵魂研究,而十八世纪则叫做催眠术。也是他给这地方取了这么浪漫的名字 乌鸦航班。这以前,人们只是叫它克劳农场或克劳家。

他有家室吗? 吉塞拉问道。

内战结束时,他是一个鳏夫,有三个女儿,她们的名字很怪。你们猜猜看?

信仰、希望和仁慈? 金妮维拉?艾尔科特胡乱猜道。

哦,不是。我说了他是个异类,他曾和周边所有的牧师争吵。我想大概是出自一种挑衅心理,乔纳森?克劳给他的三个女儿起了完全脱离基督的教名 克洛索、莱凯西斯、阿特洛波斯 。

我应该想到的! 金妮维拉专注地叹了口气, 优雅三女神没有名字,是吧?但命运三女神是有的,如果我们相信米开朗基罗,我们甚至想象得到她们的样貌。她们三个有没有在克劳家族史上扮演宿命的角色?

戴维?克劳隔着餐桌,若有所思地望着她: 你很小心地使用了宿命,而不是致命。许多表示 死亡 的词都是从 命运 一词衍生而来,实在太奇怪了。

一点儿都不奇怪。 弗莉反驳道, 命运是难以逃脱的,爱和死亡也是。维多利亚时代,人们说 他的命运 ,就是暗指 他的爱情 或 他的死亡 。与这三个女孩儿相关的是爱情还是死亡?

两者都有。 克劳停顿一下,品了口酒, 只有阿特洛波斯高寿而终。她把自己的财产看得很紧,有很大一笔积蓄。她的继承人年轻时以为能富足一生,却很快便意识到他们必须自力更生熬过中年。

克洛索和莱凯西斯呢? 艾尔科特整晚都显示出浓厚的兴趣。

当时有个年轻人

总会有一个的。

他曾经在巴黎大学学医,所以在她们眼中,他大概就是时尚和浪漫的化身。我曾听说他教她们跳新歌剧《茶花女》中的华尔兹。忘了什么地方还有张他的画像,相貌英俊,皮肤黝黑,有些忧郁,额头很高,眼睛里傲气十足。就是那种在任何时代,姑娘们都会为之倾心的相貌。很可惜,人类的性本能如此依赖于视觉印象,但也有些生物学家说视觉原本是男性的第二性征。

是哪个爱上他了?

克劳大笑道: 你们猜是哪位?

最小的。 露辛达说。

最大的。 弗莉说, 她等的时间最长。

有人说排行中间的孩子最孤独。 吉塞拉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她们三个和她们的父亲一起居住在这里很多年,离最近的城镇也有十英里。 拜佐尔沉思道, 那时候还没有汽车,只有马匹。

你赢了, 克劳说, 毫无疑问,她们都爱上了他。

众人全都大笑起来。

他做出选择了吗?

最小的,莱凯西斯。

那她为何没嫁给他?

他死了。他是第一个死在我们说的那个房间里的。

发生什么事了?

大概在他们婚礼前的一个星期。他家住在镇上,我说的 镇 是指帕拉特码头上的那个沉寂的哈德逊河村,现在已经是帕拉特维尔地区热闹的哈德逊河镇了。他骑马过来,待上一天,我猜,是要为婚礼做打算。

在那条山路上骑马!这真是难以想象。 拜佐尔叹道。

那时候是这样的。就好像我妈妈小时候,人们还驾着四轮马车穿越瑞士阿尔卑斯山呢。

四轮马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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