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醒来时,太阳已升起。由于握笔太久,右手关节僵硬,指头不能合拢。佛教风暴的袭击过后?,我感到疲乏和空虚。
我俯身拾起散落在地上的纸张。我无心也无力去看它们。这突如其来的灵感冲动,仿佛只是一场梦幻。我不愿看到它被文字俘虏而失真。
这天阴雨绵绵,,寂静无声。左巴在出发前点燃起火盆。我整日坐在屋里,盘起腿来,伸手烤火,不吃东西,静听时令的初雨徐徐降落。
我什么都不想。我像一只在潮湿泥土里蜷成一团的鼹鼠,脑子在休息。我听到大地的轻微响动、啮食声、雨声和谷粒膨胀声。我感觉着天和地在交配,犹如在原始时代一男一女结成配偶,生育儿女。在我面前,沿着海岸,大海呼啸,波涛拍岸,像一头猛兽伸出舌头,饮水止渴。
我很幸福’,我知道。往往人在福中不知福。只有时过境迁,回顾往事,才会出其不意地突然感觉到昔日的幸福。而我,在这个克里特海滨上,生活在幸福之中,却意识到自己的幸福。
湛蓝的大海,烟波浩淼,直达非洲彼岸。所谓“里瓦斯”的炽热南风,不时从遥远的火烫沙滩吹来。早晨,大海散发出西瓜般的香气;中午,烟雾朦胧,凝固呆滞,水面微波起伏;傍晚,大海叹息,呈现玫瑰、酒红、绛紫、深蓝的颜色。
下午,我消遣自娱,抓起一把金黄色细沙,热而柔软,让它从指缝儿滑下来,跑掉。手就是一只计时的沙漏,生命从那里流掉而消逝。生命在消逝。我望着大海。我听到左巴的声音,我感觉两鬓间充满幸福。
我记得有一天,正值除夕。我四岁的小侄女阿尔卡和我正在观看玩具橱窗时,她转过身子突然对我说了一句出入意料的话: “大个子叔叔,要是我长出犄角来,那我该多高兴呀!”我吃了二惊。人生是多么奇妙,就像所有的灵魂一样,一旦深入寻根索源,终将殊途同归!我顿时想起我在远方的博物馆中,见到的一个用乌木雕成的佛陀头像。释迦牟尼经过七年的苦行和苦苦思索,终于超脱而达到极乐境界。他额头左右两边的血管高高隆起,冲出皮肤,变成了像弹簧似的两只茁壮的卷须犄角。
傍晚时分,小雨停了,天空恢复晴朗。我感到饿。我为感到饿而高兴,因为这时左巴就要回来,他将把火点着,开始那每日的烹调技艺的实践。
“这又是个没完没’了的事儿。”左巴经常一边把锅放到火上一边说。“不光是该死的女人的事没完没了,还有吃的。”
我在这个海岸第一次感到用餐的乐趣。晚上,左巴在两块石头间点上,火做饭。我们吃饭、喝酒,谈话就活跃起来。我终于懂得了吃也起着一种精神作用,肉、面包、酒是精神的原料。
晚上,在吃饭之前,左巴经过一天的劳累,无精打采;他出言不逊,话是逼着他说出来的。我动作懒洋洋,没个样子。然而,正如他所说的,只要给机器加煤,他的身体――这部精疲力尽停止转动的机器――就会复苏,振作起来开始工作。他的眼睛发亮了,记忆力恢复,脚上长出翅膀,跳起舞采。
“你告诉我,你把吃的变成什么我就告诉你你是个什么人,有的人把吃下去的东西变成劳动和快活;有的人把它转化成肥肉和粪便;还有的人把它变成我听人说的上帝。就有这么三种人。我不好又不坏,在两者之间。我把吃下去的东西转变成劳动和快活。这还算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