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着说:“你讨厌说话吗,左巴?”
“倒不是讨厌,老板,”他说,“是说话困难。”
“困难 为什么 ”
他没有立即回答。他的眼睛又沿着海岸慢慢巡视。他在甲板上过夜,从拳曲的灰发上滴下露水。升起的太阳把他脸上、下巴和脖颈上深深的皱纹照得非常清楚。
他那长相像公山羊似的两片耷拉着的厚嘴唇终于动了动说:
“早上我很难张口。很困难,对不起。”
他又沉默了,一双小圆眼睛注视着克里特。
早餐的钟声响了。一张张无精打采、青黄色的面孔从船舱展现出来。妇女们发髻散乱,拖着步子,摇摇晃晃,穿过一张又一张饭桌,散发出呕吐物和花露水的味道。她们目光模糊、惊惶、呆滞。
左巴坐在我对面,津津有味地喝着咖啡。他把面包抹上黄油和蜂蜜,吃着。他的脸慢慢变得开朗平静,嘴也显得柔和了。我偷偷地注视着他,发现他睡意逐渐消失,眼睛越来越闪闪发亮。
他点燃了一枝烟,惬意地抽着,蓝烟从多毛的鼻孔喷出。他盘起右腿坐在上面,采取一种东方式的怡然自得的姿态。现在他就可以说话了。
“我是不是头一回来克里特 ”他开口了(他眯缝着眼睛,通过舷窗朝远在我们身后的伊?达山望去)。“不,不是头一回。1896年,我已经是个成长起来的大人。我的胡子、头发乌黑,真正本来的颜色。我有三―卜二颗牙齿。我。一喝酒就先吃冷盘,后吃正菜。
偏偏在这个时候,魔鬼就要在克里特爆发革命。
“那时候,我在马其顿当了货郎,走村串巷,卖针线杂货。我不收钱,我要奶酷、羊毛、黄油、兔子、玉米。然后,我把这些东西转卖出去,赚一倍的钱。晚上,我不论到哪个村,都知道到哪家住下。每个村都有一个好心肠的寡妇。我送她――轴线或一把梳子,要不一条黑头巾――因为她死了丈夫,我就跟她睡觉。这并不花我多少钱。老板,不花多少钱就过快活日子。可是,正像我跟你说的,这时候克里特拿起武器”了。‘真倒霉!’我对自己说,‘这个克里特,它永远不叫我们安生。’我把线轴、梳子丢到一边,扛起丁枪,和别的叛乱分子一起到克里特去。”
左巴沉默下来。这时,我们沿着―一个恬静、多沙的圆形港湾行进。水波缓缓涌上岸边,没有溅起浪花,只是沿着沙滩留下一片薄薄的泡沫。云彩散开了。太阳光辉灿烂,形势嵯峨的克里特变得安谧、宁静。
左巴转过脸去,用嘲笑的神情看了我一下。
“老板,你以为我要跟你说我砍了多少土耳其人的脑袋和我把多少割下的土耳其人的耳朵泡在烧酒里――这是克里特的习惯。我不会说这些!我觉得这无聊,感到羞耻。这是什么样的一种疯狂?今天我冷静下来,就问自己这是多么疯狂的举动。朝一个对我们什么也没有干的人扑上去,咬他,割掉他的鼻子,揪下他的耳朵,剖开他的肚子,所有这些,还要叫上帝帮忙。换句话说,也要求上帝剖鼻子和耳朵,剖肚子。
“可是在当时,我血气方刚,头脑发热,我不会停下来分析一下问题。要做出正确的、恰如其分的思考,一定得心平气和,上了年纪,缺了牙齿。一个人没有了牙的时候,就容易说:‘小伙子们,别去咬啦!这是耻辱。’可是,当人长着三十二颗牙齿……是一头猛兽;是的,老板,人年轻的时候就是――头吃人的猛兽!”
他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