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个男子汉(6)

“后来怎样呢 ”我问。

左巴耸了耸瘦削的肩膀。

“算了吧,别说了。”他说,“给我一枝烟吧。”

我把烟递给了他。他从背心里掏出火石、火绳,点着了烟,悠然自得地眯缝着眼睛抽着。

“你结过婚没有 ”

“我是个男人,”他气愤地说,“我是个男人,也就是一个瞎子。我也跟别人一样,脑袋朝前栽进坑里了。我结了婚,也就走了下坡路。我成了一家之主。我盖了一所房子,添了孩子,数不清的烦恼。可幸亏我有这桑图里!”

“你弹琴解愁不是吗 ”

“我说,伙计,看得出来你什么乐器都没有玩过!你跟我说的是什么呀 有了家,有了烦恼、老婆、孩子,大家吃什么 穿什么 怎么办 简直是地狱!不,不,弹桑图里,一定要情绪好,一定要心里清净。要是我老婆跟我说了一句过头的话,你想想,我哪里还有心思去弹桑图里呢 要是孩子们肚子饿得咕咕叫,那还能弹 要弹桑图里,就得聚精会神,不能有杂念。你懂得吗 ”

我看出这个左巴正是我踏破铁鞋无觅处的人。一颗活跃的心,一张贪吃的大嘴,一个未脱离兽性而赋有巨大力量的灵魂。

对艺术、爱情、美、纯洁、情感――这些词的含义,这位工人用最纯朴的语言,使我豁然开朗。

我打量他那双既善于使用十字镐,又娴熟于,琴艺,结满老茧、裂开口子、变形、青筋暴露的大手。这双人手轻柔仔细地解开口袋,取出了一个因长年累月的摩擦而发光的老桑图里『琴上有许多弦,黄铜和象牙镶嵌并系有红丝穗子,粗糙的手指缓慢而深情地抚摸琴身,仿佛在抚摸一个女人。然后又重新把它裹起来,好像是怕让一个心爱的人着凉。

“这就是我的桑图里。”他一边小心翼翼地把琴放回椅子上,一边低声说。

水手们这时互相碰杯,放声大笑。老水手亲热地拍着莱莫尼船长的脊梁。

“莱莫尼船长,说实话,你死里逃生,吓坏了吧!天知道你给圣,尼古拉许了什么愿,给他点了多少根蜡烛厂船长皱了皱浓密的眉毛。

“我对海发誓、伙子们,当我看,见面前的死神的时候,我既没有想到圣母玛丽亚,也没有想到圣,尼古拉!我朝萨拉米纳转过身去,我想我老婆,我喊:‘喂,卡黛丽娜,要是我能到你床上去睡觉的话!”’

水手们又一阵哄堂大笑,莱莫尼船长也笑起来。

“你说人是多么奇怪的动物,”他说,“死神临头,可他的心就往那儿想,就往那儿去,不往别处!见鬼,猪猡!”

他拍了拍手,喊道:

“老板,给我们一桌子人拿酒来!”

左巴竖起耳朵听。他转过头去看水手们,又回过头来看我。

“他们说的哪儿?”他问,“这个人说的什么呀 ”

但他忽然明白了,吃了一惊:

“好啊,伙计,”他称赞说,“这些水手懂得奥妙之处。大概是他们日日夜夜与死神搏斗的缘故。”

他挥动了一下大手。

“好啦!”他又说,“那是另外的事儿。还是回到我们的问题上来吧。我留下来,还是走 决定吧!”

“左巴,”我克制住了自己,没有扑到左巴的怀里,说,“左巴,同意!你跟我走吧。我在克里特有个褐煤矿,你指挥工人,晚上我们俩就躺在沙地上。在这世上,我没有老婆,没有孩子,没有狗。我们一块吃,一块喝。完了,你弹桑图里。”

“……要是我情绪好,你听见了,要是我情绪好的话。给你干活,这个,你叫我干多少我就干多少,决不讨价还价。我是你的人。可是桑图里,那是另外一回事。它是一头野兽,它需要自由。我情绪好,我就弹,甚至会边弹边唱。我还会跳舞,跳泽因贝吉库①、哈萨皮库②、邦多扎利③各样舞。可是我得跟你说明白,一定得我情绪好时。好来好往。要是你强迫我,那就完了。这些事儿你得知道,我是一个男子汉。”

“男子汉,你的意思是 ”

“哦!就是自由。”

“店家,再来一杯朗姆酒。”我喊道。

“两杯!”左巴说,“你也得喝一杯。我们碰杯。鼠尾草煎汁和朗姆酒合不到一块。你喝一杯朗姆酒,庆祝我们的协定。”

我们彼此碰了杯。这时,东方已泛白,轮船鸣笛,给我拎箱子的船工示意我上船。

“愿上帝与我们同在。”我站起身来说,“走吧!”

“还有魔鬼呢!”左巴补充说。

他弯下腰,把琴夹在腋下,开了门先走出去。

① 小亚细亚一个海岸部落的一种舞蹈。

② 一种屠夫舞。

③ 克里特民族战士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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