骂死佟家人,太奶奶身上真的附了巫婆灵媒的本事一样,不晓得哪里来的力气,挑了担子就走,三步两步就赶上了汪家一伙人。有几个婆娘脚步来得快,老早爬到高高的石岭上,把下头望得清清楚楚。刚刚我太奶奶唱的骑马布歌,一句句都让风吹到上面,婆娘们听得雪雪灵清,都呜啦呜啦齐齐叫,讲我们汪家这个女人能干。
不晓得走了多久的夜路,天公有点汪汪亮。寻到一孔水,大家都用毛竹做的茶壶桶装来吃。当家的商量了一下,望望后头没有什么响动,就叫大家捡柴火烧早饭。柴火头烧了几堆,南瓜粥烧熟,红薯煨熟,大家吃了五六分饱,又要动身逃命。太奶奶和几个女人家躲到一个角落头里,鬼头十七,不晓得做什么事情。她老早就用针线缝好了一只小布袋,这下子又用柴火烧出来的灰装到那只细细长长的布袋里。两个小孩子问七问八,边上大人眼睛乌珠一白,叫他们不要多管闲事。两个婆娘拖着我太奶奶到一片柴火林里头,帮她遮遮阴,让她穿好裤子,再慢慢走出来。
大家动身赶路。有个老婆婆还蹲在火堆边,仔细挑出一撮撮的柴火灰,用手帕捆好递给我太奶奶,边笑边对她身边的婆娘们讲:这把上好的炉灰,收血收得快,我要送给我们汪家顶能干的女人。
我太爷爷挑的粮草家伙,太奶奶挑的被褥衣裳,爷爷挑的南瓜,还有好多男人女人挑的担子,就好比一根长长的带子索,在衢州府江山县保安桥那边的山头上飘移。我们汪家人慌急慌忙的魂灵,也和那根带子索一样,在一山山的树林里晃荡着。
汪家犯人命,是佟家坟堆里那只狐狸精害的。
不晓得多少年以前,我们汪家人就租了那里的一大片山。开山之后种红薯种苞萝种豆子,还种桐子树卖桐子,种山茶树卖山茶子。旁边另外一大片山也开荒种地,租山的是姓须几份人家。姓须人家是江山本地人,我们姓汪人家是从安庆移来的。大家都在山脚底下搭棚子歇,都是做点吃吃的可怜人家。
本来,姓汪和姓须的也只晓得自己顾自己种地。没有想到时光一长远,小人家大了,讨老婆嫁老公的事就慢慢爬了出来。两家人一商量,就想到顶便当的办法。顺反都没有什么家底,有些孩子自己也看中意对方,索性挑就个日子一起讨进嫁出。汪家须家就这样做了亲家。那段日子,两家人真是合意,很弄得来。姓汪的学姓须的人讲江山腔,姓须的学姓汪的讲安庆腔,两家人见面都是堆了一脸的笑,开口就是一句江山腔加两句安庆腔。姓须的拿出一块煨红薯递把姓汪的,用我们安庆人的腔口讲你切切切(吃吃吃)、切切切,姓汪的抓了根焐苞萝塞到姓须的心头孔里,学他们的江山腔讲你跌跌跌(吃吃吃)、跌跌跌。
在切切切和跌跌跌的客客气气的声音里,姓汪和姓须的个个都会讲江山腔和安庆腔了。我们汪家和须家的老祖宗,做梦也不会想到,五十年一百年之后,两家人脾气会弄反,会牙齿悻悻只想灭掉自己的老亲家。这都是后面到了严州府的事情。在江山那下子,我们两家人好都好到肉里头去了,要骂人也是两家人站到一起骂人家,牙齿悻悻要灭的就是和汪家须家作对的佟家人。
佟家的婆娘,那个狐狸精,就是让我们汪家须家人嬉出事情来的。
佟家和我们汪家须家本来也不相干。他们的那块山和我们的山连在一起,并没有舍得开山挖火地。原因是他们山上的木头生得粗,卖木头更划算。平常日子我们看不到他们,歇的地方也隔得很远。后来牵到一起,要怪我们汪家的朋友,姓闫和姓谢的两个福建人。这两个福建人,一个娘舅一个外甥,两人讲一口的福建腔。那时光,这些福建人墨汁汁一大片,都待了廿八都那边烧石灰卖,时候长远,就慢慢地把江山腔学得像模像样了。这两个福建人一身的懒病骨头,嫌烧石灰辛苦,学了一手看风水的本事,总到村坊里和山头坞里转来转去,帮人家看风水,挣点清闲铜钿。我太爷爷从小吃苦水大,发财梦做了不晓得多少年,苦日子就是看不到头。那回他在一个村坊里碰到这两个福建人,听他们讲天书样在讲,某某人家开始怎么可怜后来怎么发财,某某人家开始怎么有钱后来风水一变又倒败下去。太爷爷高兴啊,今天碰到神仙啦,就一定要和两个人交朋友,七讨饶八讨饶才把他们拖到家里头来吃红薯面吃苞萝粑,还到姓须人家借了两斤红薯酒,招待得两个福建人屁颠屁颠的只想摇尾巴,最后讲要帮衬我太爷爷看看风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