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老地主的真金白银(2)

 

后来我一天天长大,就一天天看出我爸爸的窝囊。他除了一天到晚听队长派工做事,歇工以后帮衬军属砍柴烧炭以外,没有一点活络,不会讨好人家,也不晓得捡便宜,一丝一毫都看不出地主的精明。我们一家人跟着他受苦,跟着他挨骂,听人家指手画脚,好比一个个木头人,生活在浙江省建德县汪家坞生产队那块巴掌大的山坞里,那块好比牛栏羊栏猪栏一样让我们透不过气来的地方。

不光我恨爸爸,我们家另外四口,也是一式一样恨。我姆妈梨花,解放前是贫下中农。解放后刚刚有得享福,一嫁就嫁给地主人家,重新掉落苦水里。我的大姐尿妹样子生得齐整,那些贫下中农后生问都没有一个肯来问。我哥哥狗绪念书念到小学毕业就没得念了,说他成分不好,只好天天放牛。我二姐绪香,小时总挨人家欺负,脸上打破好几个位置,大家都喊她疤婆。我呢,肮脏(大名岸绽),从小人家就叫我肮脏鬼邋遢鬼,看到人腰身都不敢直起来,话也说不顺溜,大家都喊我哑巴子。

我的先人呃,都说祖宗大人会保佑后人,会让后人过上好日子。为什么我的先人,只晓得自己活着时快活风流,当地主,做老财,搞剥削,嬉腐败,归了天以后,把地主后代的名头留给子子孙孙,让我们替你背恶名,替你当奴才,替你当牛马,替你还老债。我的长困地下的先人哟,你们阳间阴间的日子,倒是都过得舒坦!

也不晓得为什么,这些天我的眼皮跳得急。我在家里拜了床神灶神,拜了门神窗神,又偷偷摸摸拜了武林路孩儿巷这边的土地爷。后来我又作了点统计,晓得左眼跳的次数要比右眼多。呃,恐怕我的先人也听到我的埋怨了,也晓得该出点力保佑保佑他的后人了。就在那天,我姆妈在电话里提到一本图纸,说:老不死的一定要等你回家,把东西交到你手上才肯断气。

我爸的日子呆板不会长久了。到今天,事情算是慢慢有了眉目。先人传下来的秘密图纸,把我爸的毛病点石成金,逼着我早点开步,我不能够再有停留。

是啊,也只有这样,我才肯出几十块钱去杨村桥看那个该死的老地主,要不,我又何必多花费那个冤枉钱呢。我在杭州开了一间小书店,夜里头还要帮衬一本杂志寻错字,这样做死做活,只勉强养活一家三口,哪有闲钱去浪费。平常日子,我从来不对老婆小孩提起汪家那倒霉的历史,这种事讲了不如不讲。到了今天这步田地,我也只好向老婆汇报汇报赶回家去的好处。

早些年,不晓得哪个嘴里漏出这样的话,说我们老祖宗有十几缸的真金白银,在解放以前藏在某山某地某角落头,只有拿到图纸才能寻到。我的眼睛和我老婆的眼睛一起让钞票点着了火,都像夜里头的星星样忽闪忽闪起亮。在这个"坐拥西湖胜景,傲居武林繁华"的大地方,我们多想一夜暴富,有时想法还真、真是有点反动,巴不得历史倒退,让我踩着先人的脚印子,大大方方做一回地主阶级,过过腐朽的剥削生活。老婆也傻乎乎笑了,讲的还是一口好听的杭州腔:伟气(回去)伟气,奥稍(赶快)伟气,较(只要)你有本事做地主,我也不反对你后面讨四个小的。话讲到这个份上,我的脚步子也不能再有任何犹豫。

挤出一副伤心的脸孔,带了老婆的吩咐,我轻轻巧巧来到病恹恹的爸爸床头。爸爸没等到我摸出钱来给他看病,我等到了爸爸摸出黄乎乎的本子给我。我拿到宝书,马上翻开看。这本东西里头有不少老字,还有好多图表,就是没有一句写到藏宝贝的位置。这是整本大书里头的最后一册,前几册都在文革时烧掉了。为了不让藏宝的秘密从我手上逃掉,我日夜研究,不放过藏头搭尾的念法、夹在缝里头的印记。我晓得,这是一本汪氏家谱,只是实在没法子寻到隐在里头的什么密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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