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夜(7)

“我有一笔债,今天晚上到了期,借的时候有人替我打了保,盖了章。本来有一次玩牌运气不佳,欠下一笔款子。要是不把这笔债还清,那些无赖的伙伴们怕不能答应。那时我只好受他们的制裁。不过,我担心这么一来会损伤您的名声。”

归根结底,石之助是想要钱。继母从早晨起就疑心这一着,如今一听,果然不出所料,心想:这个荡子究竟要多少钱呢?老爷对他太迁就,处理问题优柔寡断,好叫人着急;不过,她也知道石之助能说会道,自己说不过他,所以收起了早晨气哭阿峰的那种威风,只是不时从眼角里瞥看丈夫的脸,那种神气真令人害怕。父亲悄悄地走到放着保险柜的屋子去,不一会儿拿来了五十圆的一束钞票道:

“这不是给你的。只是怜悯你那几个还没有出嫁的妹妹们,也想到你大妹夫的脸面,是为了她们才拿出来的。说来我们家是世世代代的清白人家,把诚恳正直作为家法,从来没有让人说过闲话。想不到竟养出了你这样的败家子来,说不定是魔鬼投生的。不管怎样,万一你穷得起了坏念头,偷了人家钱财,耻辱就不止我这一代了。家产当然要紧,但是比起名誉来还是次要的,别丢光你父母妹妹的脸。我知道对你说这些话也是无用,但照理说你如果安分守已,人家自然把你当山村家的少东家,不必去受别人的讥笑嘲骂;你也可以当我的帮手,代替我拜年,料理家务。可是,你却让年近花甲的老父亲伤心落泪,你也实在太不孝了。小时候你还念了点书,为什么不明白这些道理?你走吧,快滚吧!爱到哪儿就到哪儿,随便你去!别给这一家丢脸!”父亲说罢,走进内室,钱就进入了石之助的怀中。

“妈,给您请安,祝您新年吉祥!再见,我走啦!”石之助临走时故意恭恭敬敬地对继母打个招呼。“阿峰,摆好木屐,我不是从这里回家,是从这里出门哇!”他赖皮地说,大模大样地摆动两手,扬长而去。他到底上哪里去呢?他将在一夜狂欢中把他父亲的伤心泪忘得干干净净!这种荡子实在可恨,但是,更可恨的是使他变成荡子的继母。太太虽然没有像驱除了恶鬼似的念喜歌,却也暗自高兴。钱她是心痛的,但能把那个看一眼都令人厌烦的石之助赶走,她就感到无限欢喜。

“这孩子怎么这样不要脸?倒想看看养了他的母亲长着什么样的嘴脸!”太太照例尖酸刻薄地数落了一阵子。

阿峰哪有心肠听这些话呢。为了自己犯下的罪行,直怕得心惊肉跳,头脑迷迷糊糊,不知道刚才的事是自己干的,还是人家干的,她觉得自己还在做梦似的。“想起来这件事哪有不被发觉的呢。即使在一万张中少了一张,如果一数也马上就能发现。何况眼前少的数目和自己刚才求借的数目相同,他们不怀疑我,还怀疑谁?如果查问我,可怎么办呢?我应该怎样说才好呢?如果不说实话,罪过就更大了;承认了吧,又怕连累舅舅。我是犯了罪的人,受处罚是应该的;但如果牵累了诚实的舅舅,叫他受冤枉,那可怎么办呢?穷人因为穷,总要受冤枉,有口难辩,人家一定取笑说,这是穷人耍惯的把戏吧。嗳,多难受呀,怎么办哪!为了不玷辱舅舅,如果有什么法子,让我一下子死了才好!”阿峰心里胡思乱想,眼睛一个劲儿盯着太太的一举一动,她的心思却在砚台匣子旁边萦回。

在大年夜,公馆里照例要结账,所有的钱凑在一起,加上封印。太太突然想起来说:

“对对,在砚台匣子里还有瓦匠刚才还来的二十块钱。阿峰,阿峰,把砚台匣子拿到这里来!”

阿峰一听太太在内室叫喊的声音,顿时下了决心,心想:“拿我这条命去拼拼看吧!我要在老爷面前源源本本道个清楚,控告太太的无情。事情到了这地步,没有别的法子了,只有诚实才能保得住自己,我一不逃二不瞒,一五一十告诉老爷。我偷钱并不是因为见财起意,而是被逼得走投无路才干的。我还要替舅舅证明他不是同谋,要是老爷不相信,就当场咬断舌根一死了事。我拿出性命来换,老爷也会相信我吧!”阿峰打好了主意。但是,走进内室的时候,心情却像一只走向屠宰场的绵羊一样。

本来,阿峰从那束钞票里抽出的不过是两张,应该还剩十八张。可是,不知怎的,钞票整束不见了。虽然翻过抽屉抖来抖去,却连影子也没有。奇怪的是从抽屉里掉下来的一张字条。一看,原来是一张收条,也不知是在什么时候写的。条子上写着:

抽屉里的这份也暂时借用一下。石之助。

“原来是那个荡子干的!”大家面面相觑,没人来查问阿峰。 

是不是阿峰的孝顺心感动了天地,这件事才在无形中变成石之助的罪过的呢?不,不,可能是石之助知情,顺便替她承担下来的吧?那么,石之助倒成了阿峰的守护神了。我们很想知道以后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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