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别人嘴里听说自己家里今年又添置了不少连檐房,房租的进款加了一倍,就说:“奇怪,奇怪,这样增加财产将来留给谁?俗语说:‘灯盏的火苗能引起火灾’,难道不知道我这个公认的‘长子’的火球在这里滚着吗?”他于是答应伊皿子附近的穷人们说,将从父母手里骗取一些钱来请大家过个好年,约定在大年夜,连吃喝的地方都定好了。
石之助的几个妹妹一听哥哥回来了,个个都吓得好像见了脓疮一样,连碰都不敢碰他。因此他为所欲为,越来越任性。他把两脚伸进暖笼里,连声喊着“水、水”,要解酒后的口渴。继母看到他那蛮横的态度,恨得直咬牙,不过毕竟不得不摆个虚面子,只好把平常背地用来骂他的刻薄话收藏起来,假情假义地说什么“别着凉啊!”拿床小棉被来给他盖上,头底下还给他放上枕头,一面故意大声叨咕,好叫他听见自己的勤俭持家。她说:“得准备明天的菜饭啦,那小干鱼非我亲手撕不可,叫人撕就浪费了。”
这一天也快到晌午了,阿峰因为还没有办好曾经答应过舅父的事,所以始终放心不下。可是,今天她哪里有空闲去察看太太的脸色呢?好容易有了一点空,她摘下了包头手巾,搓着手央求太太说:
“在您这么忙的时候提这事,觉得非常过意不去。不过,那笔钱已经和对方说好了,无论如何今天下午非送去不可。要是太太肯帮忙,那是我舅父的造化,我的运气,我一辈子忘不了太太的恩情。”
来说,当初阿峰向太太开口借钱的时候,太太虽然含含糊糊,也总算说了一声:“好吧。”阿峰就仗着这句话,一来不容易再遇到太太高兴的时候,二来又怕说多了反而惹太太生气,因而一直憋到今天没敢再提起这件事。但今天是约定了的大年夜,而且快晌午了,太太却忘得一干二净,一字不提,这怎么不叫人着急呢。阿峰不好意思说对她来说这是切身大事,只好婉言提醒太太。不料想,太太竟装出惊愕的神情说:
“这是从哪儿说起呢!我倒是听你说过你舅父生病,也听你说过想借钱;不过,我从来没有说过现在由我拿出钱来,大概是你听错了吧。我可压根儿不记得了。”这是太太向来爱耍的手段,真是太无情了。
本来太太想叫姑娘们试穿刚缝好的印着红叶的春装绸袄,给她们整整衣领,对齐衣襟,自己瞧瞧,让人瞧瞧,母女们借此开心,可恨的是那个讨厌的哥哥在家,不能让她们随心所欲。太太虽然嘴上不说,却在心里不住嘀咕:“快滚吧,快滚吧!”她那天生的火气压在心里实在难忍,要是有道行的高僧用慧眼一看,一定瞧见太太被修罗的火焰笼罩着身子,五体化为黑烟,心烦意乱。阿峰竟在这个时候开口求她,而且求的又是借钱,俗语说得好:“钱是命根儿”,太太虽然记得自己曾经确实答应过这件事,但她现在哪里有好心肠答应阿峰?于是装出一副完全没有那么回事的脸色回答她:“大概是你听错了吧。”然后又大口喷着烟圈儿道:“我可不晓得呀!”
……嗳,又不是一笔巨款,不过是两元钱罢了!而且太太曾经亲口答应借的,难道不到十天就忘掉了吗?她不至于老迈到这地步吧?瞧,在那砚台匣子的抽屉里就原封不动地放着一束钞票,不是十元就是二十元,我不是全都借,只要其中两张,就能让舅舅高兴,也能瞧见舅妈的笑脸,连三之助也能吃上年糕了。一想起那天舅舅说过的话,没有钱是过不去的呀!太太这人心多狠哪!——阿峰气得连话都说不出,可是她为人老实,不能去和太太据理争论,只好垂头丧气地回到厨房。这时忽然听见响亮的一声午炮,阿峰听来格外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