蛟与龙之卷(4)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自幼叔父便如此告诫自己。但叔父同样说过,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天子亦屡有言及。鄂国公在诸将中功居第一,贞观八年,因为酒后失态,被贬归故里,天子便以此言告诫群臣。只是这话到底是真是假,实在也让人捉摸不透。

真有这样的阴谋么?他的身体都在微微发抖。如果这是真的,将是一件撼动大唐国本的事了,究竟如何告知陛下?自己只是一个小小的金吾卫街使,而主谋的一方却是那种身份,这种话说出来,有谁会信?

巡视了一圈,虽然打着伞,夜雨还是把衣服打湿了。他们此时已走到了兴化坊与崇德坊之间,这里平时就不太热闹,此时更是冷清。魏方道:“裴行使,照旧,再往前走吧?”

裴行俭看了看幽暗的街道,略略想了想,道:“不,还是巡一趟。”

兴化坊有好几家宗室王公的外宅,若是巡街遇到禁夜后还在夜行的王府家人,金吾卫也甚是不好办,因此大多时候到了这地方便装聋作哑,索性绕过去算了。魏方略略吃了一惊,道:“可是,裴街使,若是碰上王府中人,那怎么办?”

“秉公执法。”

裴行俭把手中的伞往上提了提,冷冷说着,率先向兴化坊和崇德坊间的大道走去。看着他的背影,魏方心道:“裴街使吃错什么药了?这般给人脸色看。”但他没有官职,纵然年长于裴行俭,也只能听他的,伸手招了招身后三个金吾卫,道:“跟上了。”

这条路本不甚宽,因为住的大多是达官贵人,两边的院墙总在丈许以外,显得这条路更窄了。魏方只觉雨点不住地扑向伞下,沾在身上,湿冷难挨,却不似雨水,倒像是些粉尘。他拍了拍衣服上的雨珠,小声道:“裴街使,是不是有什么风声?”

裴行俭忽地转过头,道:“魏兄,你听到什么了?”

魏方见他眼中竟然隐隐有些杀气,吓了一跳,道:“倒也没听到什么。裴街使,你没事吧?”

裴行俭大概也发觉自己有些失态,捋了把脸,道:“没事。”

没事才怪,看你一副心神不定的样。魏方肚里寻思着,却也不敢多嘴,道:“那,快些走吧。”心中却有些惴惴不安。平常巡夜,也不过走了一圈便是。唐时禁夜令极严,违禁犯夜者都会被送到附近武侯铺严惩,有些狂妄之徒在金吾卫巡夜时与之发生冲突,甚至会被当场处死。武侯铺是唐代金吾卫在城门和各坊设有的一种士兵驻扎处,属金吾卫左右翊府管辖,驻扎士兵人数也都不同,大城门有一百人,小城门则设二十人。而大坊武侯铺有三十人,小坊则只有五人。兴化坊和崇德坊都是三十六小坊之一,故都是五人武侯铺。

这些小坊东西长约一里,坊中也只开东西两门。兴化坊崇德坊一带因为大多是宗室和王公的外宅,平时走的人就少,这种雨天走在街上,更显得死寂一片。魏方越走越是心寒,心道:“这些王爷真喜欢住这地方么?鬼气森森,是人待的地方么。”他想着,嘴里道:“裴街使,这儿可不会有人吧……”却见裴行俭忽然站住了,他呆了呆,还不曾说话,却听裴行俭道:“魏兄,前面有人!”

裴行俭的手已握住七截枪枪柄,把枪从背后扳到了腰间。魏方见他竟有动手的意思,急道:“街使,在这儿还是不要动手为好。”他自己枪法练得不算佳,见识却也不少,知道这个年轻街使是大将军苏定方之徒。苏将军九尺龙吟枪名震天下,裴行俭的七截枪在军中也很有点小名气,枪法颇为高明,若是一时兴起与人动起手来,别处还好,这儿却尽是些宗室王公的宅第,万一犯夜之人是哪个宗室子弟,只怕连京兆尹和长安县令也要惹上一身祸事——唐时长安设京兆府,下辖长安、万年两县。长安县管辖朱雀街以西,万年县管辖朱雀街以东,裴行俭这支金吾卫巡视的是长安县所辖之地。

魏方说得已经很委婉了,裴行俭却似充耳不闻,已快步向前走去。魏方暗暗叫苦,向后摆摆手,道:“弟兄们,快跟上。”自己脚下一快,赶到了裴行俭头里,一边喝道:“金吾卫禁夜,前面是什么人?”他生怕裴行俭年轻气盛,惹出事来,索性先喊上一嗓子,让那边之人听到,快快回避了也就是。金吾卫禁夜,虽说犯夜者严惩不贷,但多一事终究不如少一事。

魏方武功远不及裴行俭,但他当了七八年兵了,脚力大为不弱,走得倒是很快,已抢在裴行俭之前,正与那人打了个照面。暮色沉沉,兴化坊一带因为街较窄一些,更加昏暗,也看不清那人是谁,只知道那是三个人,都戴着一个大大的斗笠。当先一个个子也不高,他身后两人倒是又高又壮,比他要高出大半个头去。

听得魏方的声音,当先那人抬起头来看了魏方一眼。魏方只觉那人斗笠下忽地射过两道目光,便如两柄细细的利刃,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他当兵已久,虽然没有真个上过阵,但也自觉不至于被人两道目光就看怕了的道理,可是这人的目光却真个让他觉得心寒,下面本来还要再呼喝几句,竟似咽住了似的喝不出来。

那人只扫了魏方一眼,忽然冷冷道:“瞎了眼的王八蛋!”

这人的声音竟然有些稚气,年纪看来还甚轻,只是这话却阴森森的,说不出的恐怖。听到这声音,魏方只觉背上像是有条毛虫在爬,心中也大为气恼,暗道:“我好意提醒你,你这小子还不领情,惹恼了我,送你去武侯铺过夜。”可是他毕竟要老成得多,见这少年说得如此嚣张,出口伤人,终究怕他是什么皇亲国戚,赔下笑脸来道:“公子,我们是金吾卫,正在巡夜,公子还是速速回府才是……”

他话未说完,眼前只觉一黑,一股厉风扑面而来。他还不曾回过眼神,便听得裴行俭喝道:“住手!”耳边忽地爆豆一般响亮,眼前只见火星飞溅,正是铁器相撞发出的。细雨蒙蒙,火花在雨水中仍是四散,借这火星闪过的微光,他看见那少年手中握着的是一个黑黑的铁锤,正作势要击向他脑门,而裴行俭手中的枪正抵住了那铁锤,还不曾连为一体,心想是那少年出手太快,连裴行俭都来不及出枪。魏方吓得魂飞魄散,脚一软,一屁股坐倒在地,嘴里却仍然威风凛凛地喝道:“你到底是什么人?竟敢……竟敢……”但想到那少年居然出手便要杀人,还有什么事不敢做的,说这也是白说。

此时跟在后面的几个金吾卫也抢了上来。他们还不知到底出了什么事,伸手扶起魏方,叫道:“老魏,怎么了?”魏方道:“这人居然要杀我……喂,公子,我们可是金吾卫,陛下御笔朱批钦点的巡夜之职。”他仍然怕那少年是什么高爵巨公的世家公子,被娇纵得脾气太坏,因此就算那少年竟然要杀他,仍不敢出言不逊。

裴行俭以枪抵住那柄铁锤,只觉枪上受力也不轻,但与自己比起来仍是颇有差距,此人只是借铁锤的重量方能与自己相持,再过片刻,定然会被自己崩出。他也不动声色,左手仍是打着伞,慢慢道:“公子,你到底是什么人?”

那少年平素与下人比试,从未遇过对手,人人说他本领高强,更让他目空一切,自恃勇力绝伦,却见裴行俭以单手之力与自己的铁锤相抗,仍是从容不迫,行有余力,不禁涨红了脸,怒道:“混账!”

裴行俭脸一沉,道:“若不是我认错了,公子之锤乃是昔年赵王所用之物。”

听得裴行俭说出“赵王”两字,魏方他们几个都是一震。赵王李玄霸,后来因为要避康熙帝玄烨之讳,民间改称李元霸。太原李氏诸子,每个都是英武绝伦之辈,玄霸更是以勇力闻名,号称天下第一条好汉,所用之锤名谓“雷鼓瓮金锤”。玄霸早逝,十六岁上便已夭折,高祖对这四子爱若珍宝,自赵王夭折后,命人将这一对锤收入内府。后来将其中一个赐予汉王李元昌,而李元昌正是南衙左金吾上将军,金吾卫的两个统领之一。如果裴行俭所言不虚,那这个少年难道便是他们的本官汉王李元昌么?

魏方没见过李元昌,只听人说李元昌年纪甚轻,与这少年倒是相仿。他只觉背后冷汗直流,越想越觉不对。裴行俭却似根本没想到这些,冷冷道:“公子,此锤乃是英雄之物,不知伤过多少英杰,杀气极重,公子恐不能伏之。”

话中之意,自然说这少年不是什么英雄了。少年脸上如同豿血,忽然喝道:“张师政,朱灵感,你们这两个混蛋还在一边做什么?”

这少年向来狂傲,因此这两人也不敢出手。此时听得少年的声音大有惶急之意,知道少年已是恼羞成怒,当下一个箭步冲了上来,其中一个喝道:“住手!”右手握成凤嘴拳,啄向裴行俭的颈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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