辩机与明崇俨二人相对而坐,两人都是眼观鼻鼻观心,半日都不动弹。
高仲舒刚走。今天他一过来就气鼓鼓的,因为今天他到了弘文馆便找苏合功吹嘘,说自己看破了苏合功的小计谋,哪知苏合功竟然矢口否认,说根本没做过这事。他们两人斗嘴赌气也多了,但从来没有这等事后赖账的道理,让他大为恼怒。好在他没受伤,阿白的伤口也很小,那颗琉璃子又不是什么值钱东西,丢了也就丢了,事情过后就算了,就是这口气咽不下去。
等高仲舒告辞离去,屋中重归寂静,两人相对无言,只是默默打坐。释道虽属两家,打坐却一般无二。
“明兄,原来是虚惊一场啊。”
过了好一阵,辩机才打破了沉寂。明崇俨睁开眼,只是微微笑了笑,道:“是。”
他站起身,掸了掸衣上灰尘,道:“辩大师,今天我也该回去了。”高仲舒昨夜急了这般叫辩机,便叫上了口,方才一直都是这般称呼辩机,明崇俨在一边听得甚是好笑。
辩机抱怨道:“你别这么叫我好不好。这是那高施主顺口乱叫,你叫我辩机便可。”
明崇俨笑道:“哈哈,辩大师,佛门清净,你只为一个名字便动了嗔念,可大不似高僧啊。其实你也该感谢高兄嘴下留情,若是他一时兴起叫你大辩师、小辩师之类,你又该如何抱怨了。”
辩机一怔,忽然微笑道:“山河大千,梦幻泡影,何况一名一姓。多谢明兄指教。”
走出会昌寺,明崇俨抬起头看了看天空,嘴角浮起一丝笑意。
高仲舒并没有发觉,苏合功是中了异术以至于忘光了前事。如果以前只是猜测,那现在就可以断定,十二金楼子确实还存在于世上。
终于找到你们的行踪了。
他想着。
这又是一个黄昏了,晚风吹过长安,落叶纷飞,不时将他的衣袖也吹得飘起,一场暴雨正在云中酝酿,时时刻刻都会落下。
听完一卷经,辩机指了指案头的壶道:“明兄,且饮。”
明崇俨正襟危坐,双手托着一个杯子送到嘴边,便是喝一杯茶也如临大敌,一丝不苟。辩机不禁微微一笑,道:“明兄,所谓心有执念,便是你这样子吧。”
明崇俨将杯中的茶水一饮而尽,道:“让大师取笑了,我在想个事。”
辩机眯起眼,道:“又是那十二金楼子吧?”
明崇俨沉吟了一下,点了点头,道:“大师法眼如炬,是。”
上一次在高仲舒遇鬼之事背后,他发现了一直在追查的十二金楼子的行踪。传说十二金楼子已烟消云散,成员尽都不存,但这群术士与他心中一个大谜团有关,他一直都在寻找。那些人定然是高仲舒的同学苏合功请来吓他的,但事后苏合功却中了秘术,把这事忘了个干净。他想不通的便是此点,如果十二金楼子不愿行事,完全可以马上对苏合功施法让他不起此事,为什么事情做成了,反而又让苏合功忘却此事?而且此事过后,十二金楼子又不见踪影。他也曾去苏宅查探过,当时苏宅父亲办寿辰,家中请了不少唱曲演眩目戏的来助兴,难道十二金楼子当时就藏身在这批人中?可那些跑江湖的来去无踪,现在也不知这些人到了哪里,明崇俨本以为找到十二金楼子后马上就可以解开心中谜团,但十二金楼子却如消失在空气中一般,竟然再也找不到,自是有些焦躁。
辩机道:“世间万事,皆有因缘,强求不得。明兄,有缘自能相见,躲也躲不过的。”他顿了顿,双手合十,喃喃道:“烦恼是昏烦之法,恼乱心神,又与心作烦,令心得恼,即是见思利钝。”
明崇俨呆了呆,垂下头道:“谢大师教诲。只是,人总有烦恼,又岂能消除?”
辩机尚不曾回答,门外忽然传来一个响亮的声音:“辩大师,明兄,你们在么?”
说话的正是高仲舒。他的家在义宁坊,回家时要路过会昌寺,认识了明崇俨和辩机两人后,便天天都来坐一会。他甚是健谈,开始时明崇俨还觉得他有点烦,但来过几次,发现他性格爽朗,读书也多,精于史事,是个难得的谈伴。一听到他的声音,明崇俨站起来拉开门,微笑道:“高兄,散学了么?”
高仲舒看来过来得有些急,头上也已有些汗水。他抹了抹,道:“明兄,听说西市新到了一个波斯眩目戏班,不知道会不会有你要找的人,一块儿去看看么?”
所谓眩目戏,也就是后世所称的魔术,长安市上演这些的人并不多,一般人不容易见到。十二金楼子当时很可能是以演眩目戏艺人的身份被苏合功请来的,明崇俨曾请高仲舒向苏合功打听这几个眩目戏艺人下落,没想到却出来个波斯眩目戏班。
不管有没有关系,看看也好。他想着,站起身道:“也好,我看看去。”便向门外走去。刚走到门边,辩机忽然道:“欲除烦恼,终须无我。”
这八字念得很轻,若非明崇俨耳朵灵便,只怕还听不清了,高仲舒只道辩机只是在寻常念经。明崇俨却是怔了怔,回头看去,辩机正在饮茶,大大的僧袍袖子挡住了脸,袖面却如湖水一般泛起几丝衣纹。
波斯人的眩目戏倒是正经的魔术,吞剑、烟术、大变活人,高仲舒看得目瞪口呆,不时拿他神灭无鬼论的观点猜猜背后的秘密,像吞剑肯定是那把长剑有机关,可以缩拢,烟术则是用秘药发烟,凝在空中不散之类。明崇俨却看得没精打采。
这些胡人的技艺虽精,但并不是术法,看来这眩目戏班与十二金楼子并无瓜葛。他站起来正想跟高仲舒说先走了,眼睛忽然觉得有一阵微微的刺痛。
这里有十二金楼子的人!他呆了呆,扫视了四周。但戏园子里人山人海,少说也有上百人,根本看不清哪个才是。这时高仲舒见明崇俨站了起来,扭过头道:“明兄,你先别走啊,好看的来了!”说着扬了扬手中一个小小的木偶。凡是来这园子里看戏的,一进场就有这么个木偶。这木偶是波斯装束,虽然做得十分简洁,却颇有神韵。
明崇俨诧道:“什么来了?”话还没说完,周围的看客已大声怪叫起来,欢呼不已。高仲舒道:“这是这班子里最出名的天魔胡旋舞,嘿嘿。”
这时响起了一阵急促的鼓声,有四个人旋转着出了后台。那是四个女子,脸上还蒙着红黄蓝白四色面纱,身上披着有横纹的披风,也是红黄蓝白四色。这四个女子舞技高超,全身只以足尖着地支撑,便如陀螺一般极快地转动。披风也随着转动之势飘舞,因为有横纹,给人一种眩目之感。
明崇俨也吃了一惊。不仅是因为这四个女子高超的舞技,还因为这种以强烈色彩搭配的舞衣,加上衣上转动的横纹,正与幻术施术时一般。看来,波斯的眩目戏,其实也是吸收了一些幻术的手法,怪不得这些看客如此亢奋。他本想走了,此时倒开始有了兴趣,又坐了下来。
那些女子在台上穿插交错,此时已站在了四个角上,这时台中心突然冒起一团白烟,将台上一切都遮去了。待烟散去,却见中间多了一个穿着纯黑舞衣的女子,另外四个身上的披风也不知何时扔到了一边。这些女子的舞衣其实只是些布条,如果平常穿成这样,自给人一种褴褛之感,但现在看来,却有一种异样的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