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本事诗(7)

开篇就是登高临远,凭栏眺望,展现出抒情主人公的高大形象。句中隐括了《史记》描写荆轲辞燕入秦、义无反顾一节的若干文辞。荆轲在饯筵上和筑声而歌,初为“变徵”(调名,宜悲歌)之声,唱《易水歌》,“复为羽声(亦调名,宜抒激情)慷慨,士皆瞋目,发尽上指冠”。“发尽上指冠”这一精彩文句,陶诗曾化为“雄发指危冠,猛气冲长缨”(《咏荆轲》)二句,有所发挥;此处则凝为“怒发冲冠”四字,益见精策,掷地有声。有人还指出,连“潇潇雨歇”一语,亦神似易水之歌(见《七颂堂词绎》),写疾风暴雨,既壮勇士之行色,又可借以暗示曾经存亡危急的时局,有双重妙用。句下还隐约以虎狼之秦喻金邦,也是恰切的。史载荆轲提一匕首入不测之强秦,有誓死之心却无必胜的把握。而岳飞劲旅北上,实有决胜信念。“潇潇雨歇”的“歇”字,似乎意味金人嚣焰既煞,中兴转机将至。可以说,起首三句便奠定了全词气吞骄虏的基调。

紧接着,词的音情发为高亢:“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啸”,乃魏晋名士用以抒发难以言宣的复杂情感的一种口技,“长啸”为“啸”之一体。“长啸”而“仰天”,就与独坐幽篁中弹琴者的长啸大为不同,那啸声必然响遏行云,如数部鼓吹,非如此不足表“壮怀”之“激烈”。而抬头仰天的动作,又给人以一种暂得扬眉吐气、解恨开怀之感(如李白之“仰天大笑出门去”)。对于古人,君父于臣子均可譬之“天”,仰天长啸,抒发的无非是一腔忠义之情,这已遥起下文“臣之情”三字。古人珍惜盛年,以“立功”为不朽之一,而作者却将“三十功名”视同尘土,则其壮怀在于国家之中兴、民族之奋起欤!(按,或以为岳飞并不讳言功名,“尘与土”谓风尘奔波,以照应下文“云和月”,亦通。)为光复国土,岳家军昼夜星霜,驰骋千里,浴血奋战,屡挫敌锋。“三十功名”与“八千里路”两句,一横一纵,兼写壮怀壮举,概括性极强,形象性悉称。“尘与土”与“云和月”天然成对,妙合无垠。

到这里,字里行间全是破虏雪耻、只争朝夕之意,于是作者信手拈来古乐府警句“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长歌行》)化入词中,及时努力之意与抗金事业联系,便洋溢着强烈的爱国主义激情,可谓与古为新。无怪陈廷焯称赏“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二语“当为千古箴铭”(《白雨斋词话》)。

上片歇拍充满一种责任感、紧迫感,过片不断曲意,直书国耻,声调就转为悲愤了。公元1127年,金人南下掳徽钦二宗及皇室宗族多人北去,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靖康之乱,为有宋一代的奇耻大辱。当时,“靖康耻”岂但“犹未雪”,肉食者中无意雪者亦大有人在,故主战的英雄不得不痛切地大声疾呼:“臣子恨,何时灭!”这里的“臣子”二字,当痛下眼看,须知对于囚在北地的“二圣”,高宗赵构亦在臣子之列。因而,过片四句无异乎“夫差,尔忘越王杀尔父乎”那样沉痛直切的呼告,使人联想到作者在《南京上高宗书略》中的慷慨陈词:“乘二圣蒙尘未久,虏穴未固之际,亲帅六军,迤逦北渡。则天威所临,将帅一心,士卒作气,中原之地,指期可复。”

“贺兰山”在今宁夏境内,与当时金邦黄龙府方位大相径庭。但既是诗词语言,便不可拘泥解会。盖以“贺兰山”代敌我相争之地,唐诗已习见,如“贺兰山下阵如云”(王维《老将行》)、“一时齐保贺兰山”(卢汝弼《和李秀才边庭四时怨》);宋人更以代指敌方根据地,如北宋姚嗣宗诗云:“踏碎贺兰石,扫清西海尘”,即以代指西夏,宋末汪元量诗云:“厉鬼终须灭贺兰”,又代指元蒙。此词则以“贺兰”代指金邦。说到破敌,悲愤之情遂化作复仇的激烈言辞:“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饥餐渴饮”的熟语与“食肉寝皮”的意念熔铸一联,切齿之声纸上可闻,这便是作者在别处说的:“嗣当激励士卒,功期再战,北逾沙漠,蹀血虏廷,尽屠夷种”(《五岳祠盟记》),如实反映了惨遭凌暴的宋人对于女真统治者的特殊民族仇恨,声可裂石。又由于“壮志”、“笑谈”等语,造成“为君谈笑静胡沙”式的轻快语调,惬心贵当。

复仇亦非终极目的,杀敌乃为“还我河山”。词的结尾即以此深自期许:“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山河破碎,故须“收拾”,使金瓯完固,方能勒石纪功,班师奏凯。决胜的气概镇住全词,与发端的力量悉敌,非如椽之笔,难以到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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