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的观念也并非一成不变,万古如斯。正是由于上述缘故,文学史家们常常能根据诗人的作品某些字句加以编年,或作为研究诗人生平的重要材料。而古代诗人的自述或忆昔之作,也便成为我们知人的最好的材料。例如李白《忆旧游寄谯郡元参军》《赠张相镐》《流夜郎赠辛判官》等诗,杜甫《壮游》《昔游》等诗,其中不仅可以看到诗人个人生活,还可看到当时的社会情况,由于是夫子自道,读来更觉亲切。高适《别韦参军》写道:
二十解书剑,西游长安城。举头向君门,屈指取公卿。国风冲融迈三五,朝廷礼乐弥环宇。白璧皆言赐近臣,布衣不得干明主。归来洛阳无负郭,东过梁宋非吾土。兔苑为农岁不登,雁池垂钓心长苦。……
从此诗我们大体可以了解诗人早年流落不偶的遭逢和心情,从而在读到他的“拜迎官长心骨碎,鞭挞黎庶令人悲”(《封丘作》)、“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燕歌行》)一类同情士卒人民,与岑参尚武好勇的倾向不同的杰作时,也就能知其所以然了。因此,对这类诗作予以充分注意,也是很重要的。如果有人能将古代诗人自述生平的诗篇和诗句加以汇编,以飨读者,那将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
【赏析示例】
将进酒(唐)李白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将进酒,杯莫停。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耳听。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将进酒》原是汉乐府短箫铙歌的曲调,题目意译即“劝酒歌”,故古辞有“将进酒,乘大白”云云。这首李白“填之以申己意”(萧士赟《分类补注李太白诗》)的名篇,旧说均以为作于天宝间去朝之后(约752)。据今人考证,李白曾两入长安,此诗当为开元间一入长安以后(约736)所作。诗人时与友人岑勋在嵩山元丹丘的颍阳山居为客,三人尝登高饮宴(《酬岑勋见寻就元丹丘对酒相待以诗见招》:“不以千里遥,命驾来相招。中逢元丹丘,登岭宴碧霄。对酒忽思我,长啸临清飚。”)。人生快事莫若置酒会友,作者又正值“抱用世之才而不遇合”(萧士赟)之际,于是满腔不合时宜借酒兴诗情,来了一次淋漓尽致的发抒。
诗篇发端就是两组排比长句,如挟天风海雨向读者迎面扑来。“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颍阳去黄河不远,登高纵目,故借以起兴。黄河源远流长,落差极大,如从天而降,一泻千里,东走大海。如此壮浪景象,定非肉眼可以穷极,作者是想落天外,“自道所得”,语带夸张。上句写大河之来,势不可挡;下句写大河之去,势不可回。一涨一消,形成舒卷往复的咏叹味,是短促的单句(如“黄河落天走东海”)所没有的。苏东坡《八声甘州?寄参寥子》开篇道:“有情风万里卷潮来,无情送潮归”,韵度似之。紧接着,“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恰似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如果说前二句为空间范畴的夸张,这二句则是时间范畴的夸张。悲叹人生短促,而不直言自伤老大,却说“高堂明镜悲白发”,一种搔首顾影、徒呼奈何的情态宛如画出。将人生由青春至衰老的全过程说成“朝”、“暮”间事,把本来短暂的说得更短暂,与前两句把本来壮浪的说得更壮浪,是“反向”的夸张。于是,开篇的这组排比长句既有比意——以河水一去不返喻人生易逝,又有反衬作用——以黄河的伟大永恒形出生命的渺小脆弱。这个开端可谓悲感已极,却不堕纤弱,可说是巨人式的感伤,具有惊心动魄的艺术力量,同时也是由长句排比开篇的气势感造成的。这种开篇的手法作者常用,他如:“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宣城谢脁楼饯别校书叔云》)沈德潜说:“此种格调,太白从心化出”,可见其颇具创造性。此诗两作“君不见”的呼告(一般乐府诗只于篇首或篇末偶一用之),又使诗句感情色彩大大增强。诗有所谓大开大阖者,此可谓大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