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一多论唐诗颇有妙语,如说:“淡到看不见诗了,才是真正孟浩然的诗,不,说是孟浩然的诗,倒不如说是诗的孟浩然,更为准确。”(《孟浩然》)诗如其人,虽然在孟浩然表现尤为突出,却也是一种普遍的规律。因为文学创作是个体的创作,作品贵有个性,玩味诗词,关键之一也在寻绎其艺术个性。“风格即其人”,艺术个性又关乎作家的性分学养。“不有屈原,岂见离骚。”(刘勰)所以要读《离骚》,必须先读屈原传记,知道他的人生见解,两度流放政治经历,与其内心的深刻矛盾。有了这些知识准备,这篇光彩陆离的长诗,也就不难入门了。如能解乎此,昔人名作在我们读来必更赏心悦目。
熟知诗人的生活环境,对于解诗有莫大帮助。古往今来那些大自然的伟大歌手,往往得故乡山水形胜之助。英国的华兹华斯的家乡,便是著名的风景区,以至于有人认为不亲见华氏故乡之湖山,便不能彻底了解何以会产生这样一位诗人,也很难彻底明了他的写景诗的深邃意蕴。同样,读者如果对“山水观形胜,襄阳美会稽”有比较真切的体认,他便能更为领会孟浩然其人与其诗。如果读者不仅了解襄阳的自然景观,而且了解襄阳的人文环境,那么他的领会便会更加亲切更加深入。
人事有代谢,往来成古今。
江山留胜迹,我辈复登临。
水落鱼梁浅,天寒梦泽深。
羊公碑尚在,读罢泪沾巾。(《与诸子登岘山》)
只要知道孟浩然早年的生活环境,便不难察觉生在奋发有为的时代,而又深恋着隐逸之趣的诗人的灵魂的骚动与困惑。
李清照生长于济南(今属山东),故居在柳絮泉旁,今归趵突泉公园,有纪念堂。济南古称历城,自古就是一个泉流满地、风景如画、人文荟萃的所在。女词人的灵性不但来自天赋,也来自地赋。其次,她幸运地生在北宋时代,比朱熹年长四十六岁,那时女性还没有太多的压抑。与蔡文姬一样,她出生在学者家庭,又是独生女儿,得以受到充分文化教育。因而李清照早年作词,主要取材于其感情生活及对大自然的喜爱,或表现少女少妇对爱的憧憬和恋爱的陶醉,很是放得开,至如“绛绡缕薄冰肌莹,雪腻酥香,笑语檀郎,今夜纱厨枕簟凉。”(《采桑子》)时人谓其“作长短句能曲尽人意,轻巧尖新,姿态百出,闾巷荒淫之语,肆意落笔,自古缙绅之家,能文妇女,未见如此无顾藉也。”(王灼《碧鸡漫志》卷二)而其才华也颇受丈夫赵明诚的敬重。故其少作中虽然也有孤独的烦恼,离别的感伤,其实是“少年不识愁滋味”(辛弃疾《丑奴儿》)的。
靖康之难的到来,李清照的命运发生了急剧变化,她遭遇了丧夫之痛;接下来,眼睁睁看着耗尽半生心血收集的大量文物被丢、被烧、被抢、被盗;同时,满怀恐惧地承受着政治流言的压力;后来是再婚和离异,其间还有家庭暴力的滋扰,弄得声名狼藉,疲不可支。你须知女词人生平前后生活状况的巨大反差,才能设身处地地体会诸如“如今憔悴,风鬟雾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永遇乐》)“守著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声声慢》)一类名句内涵的沉重。
每一个诗人都具有特殊的个性,每一个诗人都有其独特的魅力。认识一个诗人的个性和特殊魅力,对于解读他的作品是大有帮助的。
不妨以宋代的苏东坡为例,具体谈谈这个问题。作为一个极具人格魅力的大家,苏东坡的魅力大致来自四个方面:
其一,在政治上,苏东坡是一个原则性很强,不肯偷合取容的人。他从青年时代就锐敏地感觉到宋朝百年无事背后的危机,主张改革。从他后来在地方官任上所表现的施政才能看,如果担任执政大臣,也应是有所作为的。不幸的是,在北宋激烈的新旧党争中,他独持政见,前不合于王安石,后不合于司马光,不肯作政治投机,因而始终未能走出这两大人物的阴影,所谓“既生瑜,何生亮”,也是无奈。
其二,在生活上,苏东坡是一个亲和力很强,富于情调的人。“苏子瞻泛爱天下士,无贤不肖欢如也。尝言:‘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养济院)乞儿。’”(《悦生随钞》)如生今世,可为“爱心大使”。他的朋友很多,品类不一,不管什么人,都和他谈得来。“东坡平生不耽女色,而亦与妓游。凡待过客,非其人,则盛女妓丝竹之声,终日不辍,有数日不接一谈,而过客私谓待己之厚。有佳客至,则屏妓衔杯,坐谈累夕。”(《茶余客话》)也就是说,东坡待客,非其人,则请“三陪”;遇可人,则自己陪。而皆大欢喜。他谈吐诙谐,喜欢打趣人。有人以咏竹诗请教于他,有“叶垂千口剑,干耸万条枪”,东坡大笑道:“诗虽好,可惜十根竹竿,只挑得一个叶儿。”解诗本来无须数学,但用刀剑形竹,实在太煞风景,不妨指其一端,反过来煞煞风景,极具机锋。他的政治生涯相当坎坷,但心态平和,阅历丰富,精神充实,感觉快活。无论环境多么险恶,总是持审美观照的态度来玩味生活,修炼到宠辱不惊的境界,颇得力于佛学与《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