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奴(1)

直到那天,陈耀宇已在S大学文学院读“大四”,才真正被“蔚蓝色”的梦震撼。到那天,他对梦和现实的认识,突然大大更新。

规定的学分已经提前完成,临近毕业,教室里听课的学生越来越少,最少的时候还不到应到人数的三分之一,同学们都把主要精力用于寻找就业机会去了。像陈耀宇这种打算的人不多,他保持在课余时间兼职打工“挣小钱”,同时继续扩充新的“野心”,抓住还是在校生的可贵机会,报选修科目。整个大学期间的打工经验告诉他,某些科目肯定在今后的就业中非常有实用价值。现在学,不交培训费,不花交通费,还能因为热爱学习得到老师的好感。

陈耀宇又选报了管理学院的一个科目。他没有预测的本事,选修这个科目,仍然是考虑到实用价值。

陈耀宇一面骂自己的心态太功利,不像大学生应有的思维,一面又说服自己,责任不在你,你比别人更需要应对未来的实际。

陈耀宇永远记得陈家山沟流传的那句人人皆知的话:“榜上无名,羞死先人。”沟里凡有孩子进中学的家庭,无不用这话训孩子。陈耀宇的父亲不赞同这话,羞和不羞全是虚的,真正实在的是,山区农民的后代要想走出贫穷与卑下,要想当上吃公家穿公家的干部,只有一条路障碍最小:考上大学。只要榜上有名,就意味着你从此成为“人上人”了。

但父亲听说上大学所需要的费用后,突然不说话了,等待录取通知那段时间,父亲的头埋得很深,背弯得比以前更厉害,仿佛在伸长脖子等候一个什么巨大的灾难降临到头上。陈耀宇看得出,家里出大学生的诱惑,和供养大学生的费用,都像陈家山沟两旁的大山一样沉重,父亲既怕陈耀宇考不上大学,又怕陈耀宇考上大学。那一个月,父亲一下子老了十岁。

录取通知书到达那天,父亲脸上又是泪水又是笑容,仿佛天空同时在出太阳和下雨。

陈耀宇明白父亲的艰难,即使卖光全部家产也不够他上一年大学的费用。后面还有三年哩!

看着父亲的模样,陈耀宇心里直打鼓。那天半夜,父亲一声不响地在屋里来回折腾很久,选择了上吊自杀。父亲原本想吃农药,考虑到买农药要花钱,喝一口至少是一两元钱的成本。上吊,父亲仍然担心白白糟蹋一条好绳子,选来选去,选了一条竹篾片绞成的小绳,竹子是自家屋后的,小绳是自己绞成的,不花钱,这里能省一个,孩子上学就少凑一个。

如果不是陈耀宇和他母亲警觉,现在陈耀宇就没有父亲了。

陈耀宇跪在父亲面前:“读大学的费用,您老人家不必担心,我找到解决的办法了,我到信用社去贷款,我考上大学就等于有了铁饭碗,只要我毕业就会分配工作,不管分配到哪个单位,每个月都会发工资给我,到时候就用我的工资来归还信用社。”

陈耀宇无论如何也没有料到,大学毕业分配已经变成双向选择,铁定的“包分配”不再存在,概念中的“大学生等于国家干部”、“考上大学等于端上铁饭碗”等等法则,统统作废。陈耀宇除了惊愕还是惊愕——怎么轮到自己上大学,政策就变了?

更惊愕的还是信用社不愿意再贷款给陈耀宇,信息发达的社会,偏远乡村的信用社也清楚了大学分配政策的变化。事实上,即使信用社敢冒险贷款给陈耀宇,陈耀宇也不会有胆量贷了,他习惯在填贷款单之前先想清楚用什么办法还债。父亲经常挂在嘴上的话中有一句:“我们老陈家最说得出口的事是,几辈人中没有出一个坑蒙拐骗的人。”

大学包分配政策的改变,自然在大学里反响最强烈,有同学到处写信,有同学在网上发泄情绪,还有同学组织慷慨激昂的讨论,还有联名写什么“书”。陈耀宇来自山区,应该属于最在乎分配工作的学生,偏偏他一次也没参与那些事。同学们也没在意他,因为他平时就不和大家交往,有他和没他都没有人在意。可能是组织签名的人想凑个什么数字,有人想起不苟言笑默默无语的陈耀宇,专门安排两个同学去找陈耀宇。陈耀宇很简单地拒绝了邀请,连“不”字都懒得说,黑着脸离开了劝他签名的同学,离得远远的。

与陈耀宇同寝室的同学自认为和陈耀宇混得熟,自告奋勇再次去找陈耀宇。陈耀宇几乎所有的课余时间都在校外打工,晚上回校时间很难固定,同寝室同学特意放弃外出玩耍,坐在寝室里等了好几个小时,在电脑上把几个游戏玩遍,好不容易才等到陈耀宇回来。结果,同寝室同学白等了,陈耀宇对那份被各种笔迹签出各种名字的什么“书”半眼也不瞄,自顾拿起盆子毛巾准备去洗澡。同寝室同学不高兴了:“你不尊重大家,也得尊重你自己的生存权利!你不想今后日子过得好一点?”陈耀宇边往外走边回答:“肯定想!”话音落,人已走到走廊上。

同寝室同学在其他同学面前打了包票,怕被别人嘲笑,又耐心等陈耀宇洗毕回来,再劝:“全班只有你一个人没签名了。”陈耀宇这次正面回答了,也就一个短句:“签这名还不如打工实在。”说过不再开口。同寝室同学以为听懂了陈耀宇的话,打工可以立竿见影解决生活费。

实际上同寝室同学没有猜出陈耀宇的意思。陈耀宇看见激动折腾的同学们,像陈家山沟的老农,远远看放牛娃们在清澈的山溪里摸鱼,脸上无任何表情,肚子里早下了定论:“白毬干!”这才是陈家山沟的成年人,都不喜欢花工夫干缺少实际效益的事。

陈耀宇后来和特别小女生谈起过他的更深一层的想法:社会始终是要不断变革的,有变化就肯定有碰撞,人人都可能和碰撞相遇,不是今天遇见就是明天遇见,不是这人遇见就是那人遇见,早晚而已,与其花时间去瞎折腾,不如及早顺应。就像陈家山沟那句老话:是婆娘都有生儿的地方,关键是你自己识不识路。后面这句话他没有对小女生说出口。

这些简单而现实的想法陈耀宇从来不和同学们交流,刚进大学一个月他就开始和全班同学疏远,别人谈什么方式好玩,什么东西时髦,他不感兴趣;如果他说打工的苦衷,债务的压力,他估计别人又会不想听。尤其没人知道的是,陈耀宇把同学们当着他的面交谈玩耍交谈吃穿,看做是趾高气扬,是炫耀。陈耀宇看不起这些表现,拿家庭的实力来张扬,能说明自己什么?有本事拿点自己创造的东西出来!

只要一听到别人谈这方面内容,陈耀宇一律远离。

那天他打工回来,是周末,校舍内比平常安静许多,陈耀宇脑子里还满是打工的内容,对身外的事依然毫不在意,习惯地打开寝室门锁,走进室内就看见一个同学的床和蚊帐抖动不停。陈耀宇以为同寝室同学病了,好意捞起蚊帐想关心一下,却见同寝室同学与一女生在床上翻云覆雨。陈耀宇又羞又急,同室同学反而满不在意,一手捂在女生胸前一手递过一张百元钞票,说陈耀宇:“你是个只顾嘴不顾下面的人,去吃点好吃的吧,过两个小时再回来。”陈耀宇没拿那钱,走了。他绝不认同那句“只顾什么不顾什么”的评价,各人处的条件不一样,过夏天的人不会考虑棉袄,走平路的人根本体会不到爬坡的滋味,连起码的道理都没弄清楚,凭什么小看人!

当天夜里,陈耀宇抱着自己的铺盖蚊帐离开了那间寝室。

陈耀宇独自搬到教学楼楼梯下的小屋里。那是利用楼梯下的拐角空间封闭成的算不上屋子的屋子,狭窄,没窗,没水电设施,原是守教学楼大门的老头儿睡在里面。半年前老头儿去世,后勤处试图用请老头儿的钱重新请一个守门人,始终未能找到。陈耀宇早就在窥视那个空间了,那里,有形的空间小,无形的空间大,而且,基本上全是自我的。

后勤处分管主任发觉陈耀宇住进了楼梯下那间不是屋子的屋子里,分管主任是认识陈耀宇的,他经常看见陈耀宇打工晚归,看久了想不认识也难了。分管主任没有赶陈耀宇,也没有表示同意,只朝陈耀宇叮咛一句:“晚自习后、早自习前,关好大楼的门。”

陈耀宇明白得到分管主任默认,特别珍惜,每天按分管主任叮咛的要求开门关门,还总是把门厅打扫得干干净净,干得不比去世的老头儿差。过了一个月,分管主任认同了,安排人给陈耀宇造了一份工资,数额就是谁都嫌低的那个数。陈耀宇原本只想离轻视他的人远一点,多一点精神上的宁静行动上的自由,没想到飞来福分,睡觉也可以挣钱。第一次领别人嫌低的那份报酬,激动得手脚都难以抑制地直发抖。拿到钱陈耀宇很认真地告诉自己,等到不再为维持学习和生活费用担忧后,一定加倍做给那个同学看,让他看看陈同学是不是只顾什么不顾什么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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