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山的月儿

  陈喜儒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任中国作家协会外联部处长,中国日本文学研究会理事。

  

  前几天去香山开会,住在香山饭店。晚饭后看天色还早,就信步进了香山公园。


  回想起来,我第一次到香山,是50多年前,我在故乡读高二。那年寒假,大姐让我把她寄养在我家的女儿送回北京。记得去香山那天,风大天冷。我沿着蜿蜒起伏的山路,一鼓作气,爬上了被称为“鬼见愁”的香炉峰,心想叫“鬼见愁”未免过于夸张,人且不愁,何况鬼乎?后来到北京工作,香山又来过多次。


  最近几年,秋高气爽红叶如丹时,香山人满为患,寸步难行,失去了往昔的幽静、野趣、攀登的雅兴和大汗淋漓的酣畅,福兮祸兮,还真难说……


  那是1983年初秋,日本著名作家水上勉率领日本作家团来访,随行的日本中国文化交流协会的佐藤纯子任秘书长。中国作家协会对这个团很重视,特请著名作家邓友梅先生全程陪同,请海关给予免检礼遇,指派我为翻译。当宾主们一路谈笑风生,兴致勃勃地到达北京饭店时,大堂服务台却说,你们预订的房间,客人因航班变故没走,暂时不能入住,而且等待时间不确定。这些服务员都是久经历练见过“大世面”的人,任凭你说什么,他们不愠不火,只是一味地强调计划赶不上变化云云。看样子,他们不是不想帮忙,只是无可奈何,没有办法。


  当时北京的涉外饭店没有几家,客房一直紧张,尤其是旅游旺季,一房难求。中国作协总务处负责联系饭店的人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说好话托人情找关系,联系了多家饭店,但家家爆满。几经周折,最后总算住进颐和园后面的一栋别墅。


  那里是皇家园林,亭台楼阁,雕梁画栋,金碧辉煌,但不知多久没住人了,房间里有一股霉味,蚊蝇成群。我和邓友梅先生同居一室,用湿毛巾抛到天棚上扑打驱赶蚊虫,折腾得汗流浃背,勉强对付了一夜。早晨起来,身上还是留下了成片的红色斑点。


  第二天上午,参观鲁迅博物馆,佐藤纯子把我叫到一边说:“两个月前我们就将日本作家的到达日期通知了你们,结果还是没房。如果你们没有接待能力,解决不了房子问题,我们只好中止访问回国。”她一开口就是最后通牒,我心里的火也腾的一声蹿了起来: “第一,佐藤先生,我们的工作没有做好,我向您道歉。第二,您也看到了,我们上上下下都在想办法,但能否解决,我不知道。第三,我会把您的意见向领导报告。”她声色俱厉,我针锋相对,结果是不欢而散。


  当天晚上,北京饭店还是没房,我们从颐和园的别墅搬到了落成不久的香山饭店,但标准间客满,只有六个套间,每间每天380元(相当于我半年工资),当时可能是北京最贵的。外宾好歹算安置下来,但没有我的工作间。那时乘车从香山到市内,往返一次大约需要三个小时,倘若外宾夜里有什么紧急情况,根本无法处理。经请示领导,我在日本青年作家宫本辉的客厅里凑合了一夜。第二天晚上,香山饭店终于有了空房,我才有了落脚之地,不必“寄人篱下”了。是夜新月当空,冰清玉洁,但我却无心赏月,心里盘算着明天的日程。后来到西安、成都、桂林、上海,直至旅行结束,佐藤再没有提这件事,我也没吭声。


  1996年,我以访问学者身份去日本进行“中日纯文学之比较研究”,佐藤纯子为我接风,闲聊时,她提起了那次吵嘴的事儿:“颐和园别墅不仅蚊蝇多,还有壁虎和蝎子,吓得年轻作家哇哇叫,一夜没睡。全团除水上勉先生默不作声外,都叫苦连天。我很着急,也很为难,不愿给第一次访华的日本作家留下坏印象,但又没有办法,心里冒火,话也就横着出来,我今天正式向您道歉。”


  事情过去十几年了,佐藤知道我一直耿耿于怀,不能释然,所以当天旧事重提,主动道歉。我说: “其实主要责任在我们,如果考虑到饭店紧张,有个备用方案,也许就不会手忙脚乱,叫日本朋友吃苦了。当时我的态度也不好,请您原谅。但现在我可以向您保证,今后绝对不会再发生这种事。不要说几个标准间,就是豪华套间、总统套房,也不在话下……”


  想着如烟往事,不觉间步出香山东门,路有点陡,走一会儿就气喘吁吁,只得停下来歇口气。抬头一看,在近于墨色的山顶,悬挂着一弯玲珑剔透的新月。啊,香山的月儿,久违了,你可还记得当年愁眉苦脸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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