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茫茫,走进你胸膛———苏格兰高地行

  徐馨

  人民日报文艺部编辑。


  城市是人的,大自然是神的。


  苏格兰高地,这片位于苏格兰西海岸以及北部的高原,以他的千年地貌裹挟了你。你看到你是一秒,你是透明,你是永恒天地里倏忽一闪的转身。车行在大山之间。远望着,翠绿,深绿,灰绿,赭黄,明黄的植被是披在大山身上的毯子,彼此颜色过渡得恰到好处,或者跳跃着活泼泼的任性,比过人间设计;走近,看到裸露的褐色或者黑色的岩石,手还没有伸出去,身体已经感受到山的温度。山脚已是弱柳扶风的春色,山顶积雪冉冉。长年不断的冰雪从山顶流下,不知道经过多少年,这强悍的大山已被流水雕出一道道深深的纹理。时间在这里,不知如何计算。


  山上有云,云上有日光。苏格兰高地是大不列颠岛所有云朵的总站。每天日落前,云从全英各处汇集到这山巅,白色,灰蓝色,灰色;月朗星稀时,云就睡了。爬上一座不知名的山,空阔阔的山顶,偶尔散落的岩石。日光已在这山后,于是山的影子投在了对面山上,好像一头昂首挺胸,抬起前爪的狮子。满耳的风声,满眼的苍天厚土,人一瞬间空了。


  走到另一处,洁白的云密密实实地把影子落在了它身下的大山身上。也许是风,云之间有了一朵椭圆形的缝隙,于是,一束光就这样直直地落在了山上。云在无声地动,这椭圆形的光亮跟着平稳地前行,神在走。

  高地有这沉默的大山,浓得化不开的云,还有同样兀自存在千百年的海洋河流。海水一排排彼此拥挤着拍打着岸边,好像有人骑浪而行。海水里有白云,有瓦蓝的天。天空岛,为什么取这个名字?因为这个岛在苏格兰的最西部,是苏格兰低地人心里的天边?还是因为在这个岛上,天空不仅在天上,还在地上?


  山光云影里,还有他们———树。一生不曾换过脚下的土地,就这样被鸟,被各种偶然投放在山间的一处,然后孤寂地以各种姿态生长。苍茫茫的山,由远及近,不见人家,不见飞鸟,却总是偶尔有一棵树忽然出现在视野里。天大地大的荒凉,就只有这一棵树。周围没有茵茵绿草簇拥,只有荒野岩石,流水冰冷,树干黝黑枯瘦,佶屈聱牙,是风的身形,是飞翔的姿态;或者是成长在大片绿地里的树,四周有同伴呼应,饱满惬意,圆圆的树冠,闪亮的叶片;或者是水边的树。微微倾着上身,风吹过,沙沙的枝叶声应和着始终波澜不惊的流水声,好像树和河的交谈,却没有留意午后的阳光正无声地给自己的枝叶画着剪影,线条丰富而清晰;或者就是公路边的一排排笔直清瘦的树,高耸得让心里一震。走进3000多年前苏格兰人用于计时的古墓,不经意就会被裸露出的树根绊倒。虬结着,撑着,顶着,手放在这树根上,说不出的感动,说不出的踏实。


  零星的人家,聚集而成的村庄,顺势而生。从高地的人家里,你看不到野心,看不到棱角,他们就自自然然地依山而建,临水而居,好像孩子舒服地依偎在母亲的胸前,给这浑厚的高原晕上了几抹暖色。屋子多是只有一层高,挡不住屋后的花草,更挡不住远处的地平线,谦逊地散落在天地间。只是他们的颜色又是这样鲜亮,好像一把水果糖铺在大山间平原上。


  红色的屋顶,白色的墙,绿色的门,院子里粉色的树,黄色的水仙花。在古战场远眺,蓝天白云下,绿草场上,红色的拖拉机正忙着农活,扬起的黄土里,一群白色的大鸟们追逐在红色拖拉机尾巴上,低低闹闹地飞着。更远处的村庄已有袅袅炊烟,也许是父母,是妻子,准备着晚饭,等着田里的男人们回家。高地的人口密度和北欧差不多,三天的路程里,村庄彼此离得很远。


  偶尔在山间小路边,看到红色的邮筒。邮差要多久来这里取一次信呢?取信的人一路看着这里的春夏秋冬,荒无人烟,心里想着什么呢?是不是只有车里的苏格兰民谣陪着自己,就像我们的司机兼导游Neil,就像我们新疆跑车的人听刀郎,听木卡姆。


  住在一个村子,这里的人过着怎样的生活?傍晚时一道彩虹跨天跨地,渔船出海回来,大黄狗兴匆匆跑到渔船边,正被工人倒在堤岸上的虾头满足不了大黄狗,于是它干脆跳上甲板。此时渔船边有一老一少正在准备潜水,他们就住在不远处。走进Neil推荐的当地人的小馆子,一盘海虹鲜嫩肥美;馆子边的酒吧里,一个中年人正独自跳舞,应了那句“跳舞,好像没有人看你;爱人,好像从没有被伤害过。”不远处另一个酒吧,两个大男孩正在斗琴,喝酒的人友好地对你微笑点头。


  天大地大,人们在小小的人间顺应着小小的快乐。看到村庄,看到大山间偶尔徒步的人,溪边停靠的房车,和正赶路的车身上绑着大小不一的自行车,这是不同的游人选择不同的方式走进高地。对于高地,我们是过客;对于高地,当地人何尝不是。


  山顶上一片安静的墓园,一眼望去,多是一块石头,一片小绿地里各种颜色的花正点缀着不言不语的墓碑,不见人迹,只有鸟语。而这墓园正对着的,是山涧对面不远处的一片村庄。另一个村庄里有一座中世纪的教堂,教堂边的河水缓慢地流淌,好像这是千百年里唯一不变的旋律。人们说苏格兰高地是神奇的土地,这里的时空与其他地方都不一样。大山大地,千年的姿态,我们腕上的手表怎会懂得他的纪元?人们说苏格兰高地有先知,他们能够预见未来,我相信。


  天高地阔,一马平川,不变的风声云起,人心空了,于是眼睛真的看得见,耳朵真的能够听到。


  人们说苏格兰高地有很多精灵,我信。走进传说中精灵喜欢住的森林,小木桥被鲜绿的苔藓缠绕,润润的在太阳下闪闪发亮。一路行走在高地,总觉得精灵们正坐在树梢,听着每个人的心事。绕过一座山,穿过一片云,阳光无遮无挡地照进车里,闭上眼睛,白亮得眩晕。以高地做底片,未来用记忆把它冲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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