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2)

他们在湖畔立了一会儿,望着微微波动的水面。觉慧还脱不了孩子气,他拾了几块石子往对面掷去。他想把石子掷到对岸,但是石子到了湖心便落下去了。觉民也拾了两三块石子来掷,也掷不过去。虽然湖水在这一段比较窄些,但是离对岸究竟远,石子达不到。

“好,不要丢石头了。我们还是到对面去找个地方坐坐。”觉民劝阻觉慧道。两个人便走上窄小的圆拱桥,到了对岸。

他们下了桥,前面是一尺多宽的草地,走上石阶,那里有一个大天井,天井里种了几株玉兰树,中间有一条碎石子铺的路,两旁放了八个绿色的瓷凳,再走上一道石阶就到了那所新近油漆过的楼房,除了瓦,全是朱红色,看起来倒鲜艳夺目。檐下挂了一块匾额,上面三个黑色的隶书大字:“晚香楼”。

觉民在瓷凳上坐下来,抬起头去看楼前祖父亲笔写的匾额。

觉慧一个人在阶上闲步。他望着坐在瓷凳上的哥哥微笑,后来又说:“我们到后面山上去罢。”

“多歇一会儿再说。”觉民坐了下去,就不肯起来,他顺口推辞道。

“也好,那么我到里头去看看。”觉慧说着便推开门进去。

里面的字画和陈设,他素来就不注意,只略略望了望,他就转到后面,登了楼梯到上面去了。

楼上原来有人。那是觉新。他无力地躺在床上,半闭着眼睛,人显得很憔悴。

“怎么?大哥,你睡在这儿!一个人,静悄悄的!”觉慧惊愕地叫起来。

觉新睁开眼睛,看了看觉慧,勉强笑道:“我想躲在这儿休息一会儿。这几天太累了。在自己房里真没有法子安静,这件事要来找你,那件事也要来找你。今晚上又要熬个通夜,还是趁早休息一会儿,免得到时候支持不住。”

“刚才倩儿在找你,不晓得有什么事情。”觉慧说。

“你没有告诉她我在这儿吧?”觉新连忙问道。

“没有。我没有看见她,就只听见她在你屋里喊你。”

“好。”觉新放心地说,“我晓得一定是四爸喊我去给他办事情,躲过了也好。”

觉慧想,大哥的战略现在改变了。但是他马上又起了一个疑问:像大哥这样地使用战略应付环境敷衍下去,不知道会有什么样的结果。

“大哥,你昨晚上吃了不少的酒。你近来爱吃酒,你从前并不是这样的。你的身体并不太好,何苦这样拚命吃酒,吃酒并没有好处!”觉慧想起了这件事便正言规劝他的大哥。他是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的人。

“你时常笑我的战略,这也就是我的一个战略,”觉新坐起来,苦笑道。“现实压得我太难受了。吃了酒,吃醉了倒觉得日子容易过了。”他停了一下,又说:“我承认自己是个懦夫。我不敢面对生活,我没有勇气。我只好让自己变得糊涂点,可以在遗忘中过日子。”

觉慧痛苦地想道:一个人承认自己是懦夫,这还有什么办法?他开始怜悯觉新,过后又同情觉新。他本来还想说几句话安慰他的大哥,但是又害怕会引出觉新的更不愉快的话,便住了嘴,打算走下楼去。

“三弟,你不要走,”觉慧被觉新唤住了;觉新正经地说:“我还有话问你。”

觉慧走回到觉新的面前。觉新望着他,问道:“你看见过梅表姐没有?”

“梅表姐?你怎么晓得她上省来了?”觉慧惊讶地问,他想不到觉新会发出这样的问话。“我没有看见她,琴姐见过的。”

觉新点了点头,说:“我已经看见她了。这是好几天以前的事情,就在商业场里头,在新发祥门口。”他说到这里停了一下,似乎在回想当时的情景。觉慧站在他的面前,不作声,只是望着他的脸,想从他的脸上知道他的心情,知道他这个时候究竟在想些什么。

“她跟大姨妈一起出来的。大姨妈在铺子里头跟人讲话。她在店门口看衣料。我一眼就看见了她,我几乎要叫出声来。她抬起头也看见了我。她似招呼非招呼地点了点头,又把脸向里头看,我跟着她的脸看去,才看见大姨妈在里头。我不敢走近她身边,我只好远远地站着看她。她那双水汪汪的眼睛把我看了好一会儿。我看见她的嘴唇微微在动,我想她也许要说什么话,谁知道她把头一掉,一句话也不说就走进去了,也不再回头看我一眼。”

一阵孩子的笑声闯进楼房里来,但是又静下去了。觉新停了片刻又说下去:

“这一次的见面把过去的事情都给我唤起来了。我本来已经忘记了她这个人,你嫂嫂对我是再好不过的,我也很喜欢你嫂嫂。然而现在梅回来了,她使我记起了从前的一切。你说我怎么能够不想她?在这样的环境里我是忘不了她的。我很愿意知道她如今的心情。我想她也许会怨恨我,是我负了她。我晓得她嫁了人,又守了寡,回到娘家来跟着大姨妈过活……”他停了停,脸上现出了痛苦和悔恨的表情。他微微地叹了一口气。

“她不会怨恨你。过了这许久,又经过了这样的变化,谁都会把过去的事忘记的。我不晓得你为什么要拿过去的事情苦你自己!过去的事情,应该深深埋葬起来。我们只应该看现在,想将来。而且梅表姐也许早就把你忘记了。”觉慧说到最后一句话,心里也明白自己是在说谎。

“你不明白,”觉新摇摇头说,“她怎么能够忘记过去的事情?她们女人家最容易记起旧事。如果她的环境好一点,她有一个体贴她的丈夫,那么她也许可以忘记一些,我也就可以放心了。然而命运偏偏作弄她,使她青年居孀,陪着那个顽固的母亲,过那种尼姑庵式的生活。你想我怎么能够安心,我又怎么能够忘记她!但是我多想到她,我又觉得我对不起你嫂嫂。你嫂嫂那样爱我,我还要爱别人。像这样过下去,我会害了两个女人。你想我怎么能够宽恕自己?……现实太痛苦了。我想把我的脑筋弄得糊涂一点,所以我近来常常吃酒。你不晓得,我常常背着人哭,自然在人前我不会哭的。而且酒在短时间以后就失去了它那种麻醉的效力,痛悔便跟着来了,我觉得自己不应该懦弱到这步田地,我恨我自己!”

觉慧起初想责备觉新:“这都是你自己找来的。你当初为什么不反抗,不把你自己的意见说出来?现在是咎有应得!”但是看见觉新的比流泪更可悲的痛苦的表情,他觉得现在没有理由责备觉新了。他半怜悯半安慰地劝道:“这也有办法解决。只要将来梅表姐另外爱上人,再嫁出去,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觉新摇摇头苦笑道:“这是做不到的。你真是读新书入了迷。你不睁开眼睛去看看现实的环境。你以为在她那种家庭里,这样的事是可能的吗?不说她的母亲不答应,就是她自己也绝不会有这种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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