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2)

这种思想近来不断地折磨他。他还是一个小孩的时候,他就有一种渴望:他想做一个跟他的长辈完全不同的人。他跟着做知县的父亲走过了不少高山大水,看见了好些不寻常的景物。他常常梦想着一个人跑到奇异的国土里,干一些不寻常的事业。在父亲的衙门里,他的生活还带了一点奇幻的色彩。可是他一旦回到省城里来,他的生活便更接近于平凡的现实了。在那个时候他对世界开始有了新的认识。在这个大的绅士家庭里单是仆人、轿夫之类的“下人”就有几十个。他们这般人来自四面八方,可是被相同的命运团结在一起。这许多不相识的人,为了微少的工资服侍一些共同的主人,便住下来在一处生活,像一个大家族一样,和平地,甚至亲切地过活着,因为他们都是一样的人,一旦触怒了主人就不知道第二天怎样生活下去。他们的命运引起了觉慧的同情。他曾在这个环境中度过他的一部分的童年,甚至得到仆人们的敬爱。他常常躺在马房里轿夫的床上,在烟灯旁边,看那个瘦弱的老轿夫一面抽大烟一面叙述青年时代的故事;他常常在马房里和“下人们”围着一堆火席地坐着,听他们叙说剑仙侠客的事迹。那时候他常常梦想:他将来长大成人,要做一个劫富济贫的剑侠,没有家庭,一个人一把剑,到处漂游。后来他进了中学,他的世界又改变了面目。书本和教员们的讲解逐渐地培养了他的爱国主义的热情和改良主义的信仰。他变成了梁任公的带煽动性的文章的爱读者。这时候他爱读的书是《中国魂》和《饮冰室丛著》,他甚至于赞成梁任公在《国民浅训》里所主张的征兵制,还有投笔从戎的心思。可是五四运动突然地给他带来了一个新的世界。在梁任公的主张被打得粉碎之后,他连忙带着极大的热诚去接受新的、而且更激进的学说。他又成了他的大哥所称呼他的,或者可以说嘲笑他的:“人道主义者”。大哥的第一个理由就是他不肯坐轿子。那时候他因为读了《人生真义》和《人生问题发端》等等文章,才第一次想到人生的意义上面。但是最初他所理解的也不过是一些含糊的概念。生活的经验,尤其是最近这些日子里的幽禁的生活,内心的激斗和书籍的阅读,使他的眼界渐渐地宽广了。他开始明白了人生是怎么一回事,做一个人究竟应该怎样。他开始痛恨这种浪费青春、浪费生命的生活。然而他愈憎恨这种生活,便愈发见更多的无形的栅栏立在他的四周,使他不能够把这种生活完全摆脱。

“这种生活真该诅咒!”觉慧想到这里更加烦躁起来。他无意间遇见了觉新的茫然的眼光,连忙掉过头去,又看见剑云的忧郁的、忍受的表情。他转眼去看觉民,觉民埋着头在看书。屋子里是死一般的静寂。他觉得什么东西在咬他的心。他不能忍受地叫起来:

“为什么你们都不说话?……你们,你们都该诅咒!”

众人惊讶地望着他,不知道他为什么缘故大叫。

“为什么要诅咒我们?”觉民阖了书温和地问;“我们跟你一样,都在这个大家庭里面讨生活。”

“就是因为这个缘故!”觉慧依旧愤恨地说。“你们总是忍受,你们一点也不反抗。你们究竟要忍受多久?你们口里说反对旧家庭,实际上你们却拥护旧家庭。你们的思想是新的,你们的行为却是旧的。你们没有胆量!……你们是矛盾的,你们都是矛盾的!”这时候他忘记了他自己也是矛盾的。

“三弟,平静点,你这样吵又有什么好处?做事情总要慢慢地来,”觉民依旧温和地说,“你一个人又能够做什么?你应该晓得大家庭制度的存在有它的经济的和社会的背景。”后一句话是他刚才在杂志上看见的,他很自然地把它说了出来。他又加上一句:“我们的痛苦不见得就比你的小。”

觉慧无意间掉过头,又遇见觉新的眼光,这眼光忧郁地望着他,好像在责备他似的。他埋下头去,翻开手里的书,过了一会儿,他的声音又响了:

弃了他们罢!父亲并没有和我白说:“我们不是奢侈家,不是贵族,也不是命运和自然的爱子,并且还不是烈士。我们只是劳动者。穿起我们自己的皮制的围裙,在自己的黑暗的工厂里,做自己的工作。让日光照耀在别人身上去!在我们这黯淡的生活里,也有我们自己的骄傲,自己的幸福!”……

“这一段话简直是在替我写照。可是我自己的骄傲在哪儿?我自己的幸福又在哪儿?”剑云心里这样想。

“幸福?幸福究竟在什么地方?人间果然有所谓幸福吗?”觉新叹息道。

觉慧看了觉新一眼,又埋下头把书页往前面翻过去,翻到有折痕的一页,便高声念着下面的话,好像在答复觉新一般:

我们是青年,不是畸人,不是愚人,应当给自己把幸福争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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