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1)

人的身体可以被囚禁,人的心却不可以。觉慧这几天虽然没有走出公馆,可是他的心依旧跟他的同学们在一起活动。这是他的祖父所料想不到的。

他想象着学生运动发展到什么样的地步,他极其贪婪地读着报纸上关于这个运动的记载。可惜这方面的消息并不多。他还接到一期学生联合会编印的《学生潮》周刊,这一大张报纸上刊载了几篇令人兴奋的言论,还有不少的好消息。风潮渐渐地平息了。督军的态度也渐渐地软化了,他终于派了赵科长去慰问受伤的人,又出了两张告示敷衍学生,并且叫秘书长写信代他向学生联合会道歉,还保证学生以后的安全。接着报纸上又刊出了城防司令部严禁军人殴打学生的布告。据说捉到了两个兵士,供认是那天动手打学生的人,他们已经受到了严重的处罚。这个布告觉民在街上也看见过。

好的消息是一天比一天地多,而被关在所谓“家”的囚笼里的觉慧,也是一天比一天地更着急。他一个人常常在房里顿脚。他有时候连书也不想看,直伸伸地躺在床上,睁起眼睛望着帐顶出神。

“家,这就是所谓甜蜜的家!”觉慧常常气忿地嚷着。觉民有时候在旁边听见,只是微微一笑,也不说什么。

“有什么好笑!你天天出去,很高兴!看罢,你总有一天会像我这样的!”觉慧看见哥哥在笑他,更加恼怒了。

“我笑我的,跟你有什么相干?难道你禁止我笑?”觉民带笑地分辩道。

“不错,我禁止你笑!”觉慧顿脚地大声说。

觉民正在看书,便阖上书默默地走出去,并不跟觉慧争论。

“家,什么家!不过是一个‘狭的笼’!”觉慧依旧在屋子里踱着。“我要出去,我一定要出去,看他们把我怎样!”他说着,就往外面走。

觉慧走出房门刚刚下了石阶,看见陈姨太和他的五婶沈氏坐在祖父房间的窗下闲谈。他便止了步,迟疑一下,终于换了方向,向上房走去。快要走到上房他便向右转弯走进了过道。他走完过道,进了花园的外门,又走过觉新房间的窗下,一直往花园里去了。

他进了一道月洞门。一座大的假山立在他的面前,脚下是石子铺的路,路分左右两段。他向左边走去。路是往上斜的,并不宽,但很曲折,路的尽处是一个山洞。他走出洞来便看见路往下斜,同时一股清香扑到他的鼻端。他走了一段路,前面似乎没有路了。但是他慢慢地走过去。向左还有一条小路。他刚转了弯,前面豁然开朗,眼前一片浅红色。这是一片梅林,红白两种梅花开得正繁。他走进了梅林,踏着散落在地上的花瓣,用手披开垂下的树枝,在梅林里面慢步闲走。

他无意间抬起头,看见前面远远地有蓝色的东西晃动。他披开下垂的树枝向那个地方走去。他走了几步,便认出来那是一个人。那个人正在弯曲的石桥上走着,显然是向他这一面走过来。他看见了来人的全身,他还看见垂在背后的辫子。这是鸣凤。

他想叫她,但是他还没有叫出声来,就看见她走进了湖中央的亭子。他等着她。

过了一些时候还不见鸣凤出来,他很奇怪她在那里面做些什么。后来鸣凤终于出来了,另外还有一个穿紫色短袄的女子。他只看见这个长身材的少女脑后的大辫子,她在和鸣凤讲话,脸朝着另一面。但是逼近湖岸时,因为她们跟着桥转了几个弯,她的脸正对着他这一面,他认出这是四房的丫头倩儿。

他看见她们逼近了,便转身向里走去,把身子隐在梅树最多的地方。

“你先回去罢,不必等我,我还要给太太折几枝梅花。”这是鸣凤的清脆的声音。

“好,我先去了。我们四太太的话更多,一会儿看不见我,她就要叽里咕噜,骂起来就没有完。”倩儿应道。

于是倩儿慢慢地走出梅林,沿着觉慧来时的路走回去了。

觉慧看见倩儿的背影在梅林的另一端消失了,便迈起大步子,向着鸣凤走去。他看见鸣凤正在折一枝往下垂的梅花。

“鸣凤,你在这儿做什么?”他带笑地问。

鸣凤的注意力正集中在那枝梅花上面,不曾看见他走近。她忽然听见他的声音,不觉吃惊地松了手来看他。她看见来的是觉慧,便放心地笑了笑,说:“我说是哪个?原来是三少爷。”她又伸手去把那根枝子折断了,拿在手里看了看。

“哪个喊你折的?为什么在这时候才来折,不在早晨折呢?”

“太太喊我折的,说是姑太太要,等一会儿二少爷带去。”鸣凤说着看见左边有一枝,花很多,形状也好,便伸手去折,但是她的身子短了一点够不着。她踮着脚再去折,还是抓不到那枝子。

“我给你折罢,你还矮一点,再过一两年就好了。”觉慧在旁边看着,不觉笑起来。

“好,就请你折罢,只是不要给太太知道。”鸣凤就侧开身子,站在一边,真的让觉慧去替她折。

“你为什么这样害怕太太?其实太太也并不怎么凶。她近来还常常骂你吗?”觉慧含笑道。他走过来,用脚尖踏地,伸长了身子,伸手去折那枝梅花。他把花枝折下来,交给鸣凤。

“太太这一年多来倒也不常骂我。不过我还是天天担心,时时刻刻都害怕会做错事情。”她低声答道。她看见他把花枝折了下来,便伸手去接。

“这就叫作,做奴隶的人永远没有办法。……”他不觉笑了起来,但是他并没有讥笑她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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