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坦因觉得自己变成窟窿,梦魇,枯树--那正是儿时困扰着的、被遗弃的感觉。他希望八荒、贾船、大夏或一匹狼闯进帐篷,冲破尴尬。
娇娇埋下头,轻微啜泣,“你,为什么……”
“我受英国政府派遣,进入沙漠考察,不能做那样的事情!”
“……对男人来说,还有比女人更重要的吗?”
斯坦因忘情地说:“我远离家乡,远离亲人,是基于对古代文化的热爱,可是,我--还有很多研究东方文化的可敬学者,都被中亚盲流蒙骗,如果不调查清楚,将会给欧洲学术界带来灾难性后果。我肩负重任,怎么能与你结婚、生孩子呢?”
“即便有了孩子,我也不会连累你,有很多骆驼客当爸爸……”
“哦,是吗?那我宁可不要!”
娇娇苦笑,沉默。过许久,她仰起头,说:“你就像这没有尽头的沙漠,虽然博大、辽阔,可是,仔细想想,你什么都没有,没有树木,没有河流,没有绿洲,一穷二白!”
斯坦因低头不语。娇娇太美了,她的温柔、微笑、宽容,都让人心动……他从来没有过这种感受--甚至,包括对艾伦。如果是画家,愿意聘请她做终生模特儿,可是,选择了探险、考古,这项事业决定必须忍受常人难以想象的寂寞、孤独、痛苦,要不停地在荒无人烟的地区行走、思考。当年,玄奘法师西行取经,也经常受到女色诱惑,他都以超人的毅力抵制。自己仰慕玄奘,追随他的行踪,稍有松懈,就可能功亏一篑!
他终于鼓足勇气,重新坐起,“很抱歉,我不能--但是,永远感激你……探究各种事情是我的工作,或者说,是我的职业,希望你能告诉我夸父的真相……”
娇娇失神地望着灯影,眼泪滴到桌面上,很快结成冰珠。
“好吧,我把知道的都告诉你。”
她冷静地输出有关夸父和蒋孝琬的裸奔信息。
信息很零乱,斯坦因只好扮演成寻宝人、采果者或拓荒者,或者直接充当导演,重新编排那一场场历史剧:夸父发疯了,大概因为胎记,那是把斧头--这些非学术问题,斯坦因坚决剔除--他的儿子蒋孝琬从小就立志拒绝科考,拒绝捐官,也拒绝跟玄奘到西天取经。不过,他喜欢体验辨机,为玄奘执笔。撰写《大唐西域记》同在戈壁滩养小鹿意义相同。敦煌、阳关、塔克拉玛干、鄯善、于阗、和田、雪山、叶尔羌河,一连串名词。这些名词在史书中屡见不鲜,从娇娇嘴里出来却很亲切。文字同语言之间存在严重隔阂。河西走廊之所以流传很多夸父的滑稽故事,就因为语言。文字是冷武器,语言是热兵器。很多人不懂冷武器,夸父只能使用热兵器。士兵的冷兵器是大刀长矛,热兵器是鸟枪土炮,还有少量“来复枪”。冷热兵器混合的部队开出嘉峪关前夜,无人知道夸父以幕僚身份与左宗棠有过激烈对话。夸父要阻止西征军行动,他坚决反对士兵背着红薯袋深入沙漠杀人,或者被杀。他陈述很多理由。夸父陶醉在对理由的陈述中,并且把情感、肢体、头发、服装、色彩等元素都变成语言,变成热兵器,还是势单力薄。士兵雄赳赳、气昂昂,出关了。夸父跟在后面继续陈述。士兵们很烦,说你要是出家,天天念经,就能成为一个优秀和尚。士兵们肆无忌惮地大笑。夸父不为所动,他太专注于陈述内容和形式,竟然忽略了陈述的对象。陈述结束,他发现自己跟着沙洲商驼来到悬泉置。据说后来去了敦煌县城。蒋孝琬走访无数人,所有关于夸父的重述都在敦煌采用局终止。所有重述都互相矛盾。因为重述对象是系列行为而不是完整事件。蒋孝琬感到奇怪的是,所有接受采访的人都没有向他提问:你父亲是什么样的人?蒋孝琬早就确定标准答案:父亲是英雄,父亲离开家时背着一把斧头,他要学盘古。他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在戈壁上看着了天,找到了地。他要做英雄,开天辟地。斧头,这个冷兵器真冷漠,真狡猾。他抓不到。再次抓。周而复始。这些单调的动作把他塑造成怪人,投入老湘军以及无数在戈壁滩上行走者的印象里。夸父应该清楚他背的是一个斧头状胎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