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阿古柏不同,斯坦因的裸奔并非一丝不挂,他始终在脖子上挂着来自中国和田地区的古老玉璧。多少年前,玉料由何人采集到、又由何人打磨,之后,又经历了怎样的曲折过程,到达自己手中,都是谜。斯坦因并不像中国人把玉器看得那样神圣,但是,这块玉璧确实开启了他人生最初的记忆。刚出生,父亲就把玉璧戴在他胸前,同时,耳畔脑际反复出现某种似乎与玉璧有关的神秘音乐。开始,只是在梦中响起,五岁以后,音乐在清醒状态下也会突然撞入,摄住灵魂。斯坦因不得不停止正在进行的游戏,中魔似的长时间发呆。糖果,微笑,慈爱,都不能使他像同龄孩子那样无忧无虑。
他是全家中心,音乐袭来,年迈的父母、年龄大他许多的哥哥、博学而有声望的舅舅都会及时发觉,他们千方百计,努力拉他回到亲人中间。无济于事。
“这孩子为什么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
“蒸汽机,汽笛……”
斯坦因没找到合适答案,被追问急了,只能这么搪塞。家人购买各种各样蒸汽机模型讨他欢喜。但适得其反,斯坦因更加恐慌,也更加忧郁。他们以为斯坦因不中意蒸汽机的呆板形式和汽笛的单调鸣响,便请人专门设计出造型新颖、奇特的蒸汽机,配备能发出几十种变奏的汽笛。很快,这种玩具在欧洲儿童中间流行,吓得斯坦因不敢出门,不敢与儿童一起玩耍,不敢睁大眼睛,也不敢让耳朵无拘无束地接受声音。朋友关切地说:这孩子病得不轻。到医院里检查,各项指标都正常。
后来,父亲朋友戈特从印属克什米尔地区给女儿艾伦购买布骆驼玩具,也捎给斯坦因一个。沉默的布骆驼使斯坦因摆脱了对蒸汽机和汽笛的恐惧。他不但能够按照自己的需要幻想布骆驼叫声,而且,还随意安排叫声产生的时间、地点、环境、强度等等。他把叫声定位成某种远离欧洲大陆、没有蒸汽机困扰的音乐。音乐来自遥远东方。音乐与太阳同时从地平线升起。音乐把大地划分成三个巨大色块:雪山、草滩及河流。音乐在它们之间低沉回响。斯坦因推测应该是一只古旧的窄口彩陶瓶被风吹得呜呜响。又自我否定。音乐浓缩泥土浑厚与河流清凉。只有芦苇才具备这种整合天赋。那么,音乐与芦苇有关,但不是被风抽打或摩擦。音乐从芦管中起伏流泻,音乐的另一头是人气。人气通过男人和女人进入芦管。一只芦管响,百只芦管响,千万只芦管响。音乐从各个毛孔进入身体。芦管不断膨胀。斯坦因也膨胀成巨大芦管。他被音乐漂起,随气流升降。三座耸立山峰挂住芦管。与山峰相对的,是一座玉山。无数人在镂刻雕琢,他们的姿态更像舞蹈。鲜花布满天空,光彩夺目。还有形状各异的乐器飞翔。乐器自鸣得意。玉山化为顶天立地的玉器。大象、狮子、老虎、孔雀守卫。芦管又呜呜响了。起风了。风裹着黄沙铺天盖地。玉器在风沙中萎缩。大象绕玉三圈,摇着头,走了。狮子绕玉三圈,摇着头,走了。老虎绕玉三圈,摇着头,走了。孔雀绕玉三圈,摇着头,走了。玉器继续萎缩,要被突起的沙山淹没。斯坦因急了,向着沙山奔跑。他把双手伸向即将沉没的玉器。终于抓到了。确实在手中。但是,他总看不清形状,也感觉不到重量。他想放弃。玉器粘在手上,无法摆脱。他耗尽力气,仍然摆脱不了。他渴啊,想喝酒。酒来了,他用玉器盛酒,痛饮。突然,蒸汽机汽笛粗粝地怪叫起来,玉器吓得变成骷髅。骷髅说你可以把我的头颅当做饮器,但智慧与你无缘。他恐惧到极点,不想与骷髅对话。他朝着太阳沉落的方向猛跑。一个骷髅在跑,无数个骷髅跟随。越来越多的骷髅狰狞大笑、怪叫、追逐、拦截、包围……每当这时,斯坦因惊醒。他拿起玉璧,望着狮子和狮背上展翅开屏的孔雀,又翻过来,看看大象图案及其背部的山峰和月亮。他多么希望自己能够像狮子一样奔跑,像孔雀一样飞翔,把骷髅群远远地甩到后面。要么,像大象或者布骆驼,从容不迫地漫步。但是,狮子、孔雀、大象都摇着头走了,只有那一圈奇怪的陌生文字赫然醒目。难道,它们是骷髅群的成员?布骆驼怜悯地注视斯坦因,不说话,也不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