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东南亚的国王到我们那个城市去游览了三天,走的时候带走了一缸金鱼中的极品,这是七十年代的事。我在街头听人议论这个国王,还有那些金鱼。我没有记住那些金鱼的名称,但是我记得很清楚的是,赠送金鱼给国王的是一个普通的市民,有人认识他,说他人很笨,就是养鱼养出了名堂。大家议论的不仅是国王和金鱼,还有那个市民的光荣。
金鱼热随后悄悄地在我们城市兴起。
我突然发现城市里有那么多人养金鱼,我却一条也没有,这使我闷闷不乐。那是一个容易失去却难以拥有的年代,没有地方出售金鱼,就像没有地方出售鲜花一样。我总是在一个邻居家的鱼池边用攫取的目光亲近那些美丽的鱼类,无法拥有渴望的东西是孩子们最大的心事,连我的家人也渐渐知道了我的心事。我姐姐一定不止一次地告诉别人:我弟弟一直想要几条金鱼!我母亲则告诉她在工厂的同事:我儿子想要金鱼想疯了!
我头一次得到金鱼的狂喜只持续了短短的五天。是我姐姐带回了那四条品相优美的五彩珍珠。我记得那四条金鱼红色脊背上洒满白色的斑点,有邻居孩子告诉我,五彩珍珠是很好的品种。我记得那四条红色的脊背上洒满银色斑点的金鱼,记得这些金鱼带给我的五天的喜悦。那五天里我出没在养鱼人出没的水塘和护城河边,我拼命打捞鱼虫,为金鱼囤积食粮,我不知道我的金鱼饱食过度濒临死亡的边缘。
我一直记得我拥有“五彩珍珠”的准确时间,是短短的五天。第五天下午我放学回家,看见的是四条翻了肚子的金鱼。我至今羞于提及我当时的表现,在一场惊天动地的痛哭声中,我忘了追寻金鱼的死因。我从未见过死去的金鱼,死去的金鱼是如此丑陋,从美丽到丑陋,仿佛是一个狡诈的骗局。我觉得自己受到了嘲弄,不仅失去,同时也受到了伤害。我的痛苦一定使我父母感到震惊了,我记得我母亲一反平时不许诺的习惯,告诉我一定帮我找到新的金鱼。
后来我母亲就把那条歪尾巴的小金鱼带回了家,它当时混在几条稍大的被人们称为“丹玉”的金鱼中,显得那么卑琐而低贱。所有的金鱼都还没有变色,而“歪尾巴”只有半指大小,黑乎乎的,甚至看不出它是什么品种。它太特殊了,尤其是那条歪尾巴,它与金鱼之美背道而驰,我以一种嫌厌的心情给它取了这个名字:歪尾巴。
我的养鱼生涯到了后来是三心二意的,不是因为金鱼不再可爱,而是因为随着青春期的到来,我有了其他更大的心事。金鱼热在城市里渐渐退潮,我的那批“丹玉”在几个月中纷纷离我而去。可是我注意到“歪尾巴”的生命力,它在我的鱼缸里越来越显示出一种主人翁的姿态,在孤独和饥饿中成长着,身子悄然泛出了红色,而它额头上方越长越大的眼睛正用矜持的态度告诉我,我不是歪尾巴,我是一条“朝天龙”!
我要说的就是这条歪尾巴的“朝天龙”。在所有美丽的金鱼逃离我的鱼缸后,在我对金鱼渐渐地失去兴趣之后,它一直伴随了我四年时光。四年之后我已经远离家乡,在北京的学府里寒窗苦读,那些日子里我从来没有想起过我的歪尾巴金鱼。有一天我收到我姐姐的来信,信中提到了我的最后一条金鱼,说歪尾巴死了。她总结的歪尾巴的死因是一把梳子,她梳头时不小心将梳子掉进了鱼缸,梳子与金鱼一起呆了一会儿,梳子没事,金鱼却死了。
我承认是歪尾巴金鱼的死让我重新回顾了我短暂的养鱼生涯。我最终对这些小生命充满了歉意,一切都是命定的,就像我对金鱼的饲养注定不能修得正果,我不能将极品金鱼奉献给任何国王,我的歪尾巴金鱼甚至不能奉献给我自己。这是一条世界上最倔强的金鱼,它最终背叛了应该背叛的人,将自己奉献给了一把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