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战争 楔子(6)

一会儿门口传来一个脆生生的童音,莫打了莫打了,我来解交了。说话间蹦进一个孩子,大家不禁破颜而笑--原来是冉幺姑牵着冉爷到了。两边人马都起身招呼,独有中间那大汉旁若无人似的端坐不动。冉爷拿眼一瞟,便知这是个人物,颔首示意以尽礼数。然后在靠门的桌子边将身放下,吩咐谭幺师看茶。两岁多点的幺姑却闲不住,屁颠屁颠地径直跑到那大汉对面,毫不怯场地学大人说话--这位老英雄从旱路来还是水路来呀?所有客人皆哄堂大笑,连那大汉也绷不住开心一笑,俯腰将她举了起来。堂上的空气顿时变得松弛,一个孩子轻松地就化解了一团杀气。

冉爷吸了两口茶,才缓缓开腔,要我说啊,我就不该来趟这塘浑水。你看你们两家,一个是耕读传家的门第,一个是世代簪缨的缙绅。论理,你们哪个不懂,还须我来做中?再说都是我的朋友,闾里乡亲,为几分薄地弄得脸红脖子粗,值得着吗?我今天破个例,不来评理,只听你们双方摆说,让各位过路客官来判个是非。说嘛,哪个开场?

堂子上忽然又静了下来,似乎都有点羞于启齿了。彭秀才咳了几声,还是忍不住开言,冉爷这话是个大理,但事有曲直,理有正偏。关坡上那片地,原是我们彭家的祖茔所在,四乡八里谁人不知。他覃家良田千顷,还偏要来占我们这几分山地,要不是祖坟还在,让亦无妨。那坟在那里几百年了,还用我说那是谁家的地吗?

三先生哑笑一下接话,你说是你家的地,却又拿不出地契。我们东家倒是持有朝廷封地的丹书铁券,这还用讲吗?彭秀才站起来驳斥,你倒好意思说,你那是哪朝哪代的表章啊,说给大家听听。

这是覃家先祖帮万历爷平苗乱封土司时奖励的庄田,历代又没变过。即使到了民国,也没不认先朝的地权,咋个就变成彭家的族田,你又摆一下呢。三先生反驳道。

你那土司才当了几年,到雍正爷改土归流就废了你们的特权,你以为还是土皇帝啊,想占哪里就占哪里呀。彭秀才忿忿说道。

三先生抢话说你这才叫数典忘祖呢;你回去查下家谱看,你们祖坟埋的那位爷,原是覃家的家仆,老祖宗念他一生忠厚,才许他埋在覃家的地头。谁知你们这些后人却得陇望蜀,想连那坟边的几分地都占去。这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啊,看来好事做不得。

那明明是我们祖上一辈子辛苦换来的,十几代人一直是彭姓人在耕种,怎么到了你这一代,却说那是你们的庄田要夺回去,这不是巧取豪夺么?仗倒人多欺负人嗦?官司打到北京去,我们也不会怕你嗄。彭秀才越说越气,声音都抖了起来。

三分地牵出这么大片历史,旁听者也分不出是非来了。冉爷边听边摇脑壳,幺姑却在调皮地玩着那中年大汉的胡子。何爷心知社会底层的土地矛盾日甚一日,豪强兼并造成大量的失地农民,这个时代已到了非改不可的时候。孙中山先生提出的耕者有其田的口号,确能吸引草民,但到了民国,却依旧沿袭清朝的田亩制度,只能加剧各个阶级的冲突。共产党要平分地权,看来还是可以得到天下民心的。

大家各讲各的理,说不出究竟后,都拿眼看着冉爷。冉爷拿出腰间的大烟袋,吧唧吧唧地吸了起来。两边人都不认识那位大汉,都以为是对方请来的帮手,皆不敢直接挑战开打。场面复又静下来,那汉子似听非听逗着孩子,这时忽然对幺姑说,妹娃,我教你背诗吧。然后自顾自地念叨,刘李两家争一墙,让他三尺又何妨。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初秦始皇。他似吟似唱的深沉嗓音,仿佛一道魔咒击中诸人的心灵,三先生和彭秀才皆感有些脸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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