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接下来数月,我便在农场里过起了无忧无虑的日子。外婆白日里帮食堂的炊事员打杂,夜晚便陪伴我睡在那间堆积着农具的小屋里。
依稀记得在田埂上捕捉蚂蚱,在草棚下观望壁虎的乐事。也曾于寒风瑟瑟的夜晚,溜进农场工人的小屋,好奇地看着他们围在火炉上吱吱作响的黑铁壶旁,盯着通红的煤火旁烤着的几片焦黄的窝头干,默默地咂吸烟斗。
妈妈与十几个女人合住一个大房间。长长的通铺上,每人分得二尺宽的领地,像沙丁鱼罐头样,拥挤地排列着。我曾看见一个漂亮女人端着脸盆袅袅婷婷地走进来,将横穿大屋的铁丝上挂着的所有毛巾撸到一边,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从容不迫地把她那二十多条花色各异的手绢整整齐齐地晾在上面,而妈妈投去不屑的一瞥。
在食堂吃饭时,妈妈对她邻铺的阿姨悄声议论起此事。“解放前,她是美国人公司里的高级职员,那才是真正的资产阶级呢!现在来农场劳动锻炼呢,干起活来还是挑肥拣瘦的,一遇到打扫厕所她就躲开。”
妈妈的邻铺是个高雅端庄的英文教师,与妈妈已相识数年。谁也没想到,在农场那个特殊的环境里,鸡舍里一颗刚下的鲜蛋,毁了她一世清白。
批斗会开完后,英文教师把妈妈拉到墙角哭诉:“真的,我真的没想偷。打扫鸡舍的时候,我看见了那颗蛋,它实在是太可爱了,握在手里还温乎乎的,我只想着休息日要把它带回城里,若让我妈妈见了,会多高兴啊……”
晚上,妈妈来到我和外婆居住的工具房,叙述着白天的批斗会,口气中难掩鄙夷。“谁不饿?可是宁愿饿死也不能偷!这是思想品质问题嘛!唉,本来还打算把孩子送给她呢,幸亏没有。”
妈妈自始至终坚信,她是被冤枉了。所以她要用实际行动,证明自己有别于身旁那些货真价实的资产阶级右派分子。
掏厕所人人都怕。妈妈却横下心,咬着牙,坦然走出队列,嘴角还不忘挂上微笑。尽管她鞋底踩到粪坑边蠕动的蛆虫,鼻孔中钻入冲天的臭气时,她的头发根会竖起,脊背上会一阵阵发麻。
三夏里抢收抢种,她几天几夜未曾合眼,走着走着便歪倒在路旁,再也爬不起身来。秋冬季节挑河泥修水渠,她和男劳力比肩赛脚。逢年过节打牙祭时,她却声称吃不惯油荤,将分到碗里的几片猪肉拨到农场工人的碗中。她患上了严重的关节炎,夜夜在疼痛的折磨中辗转难眠,可她倔强地忍耐着一切,不喊一声苦,不请一天病假。她殷殷企盼着的,不过是总结大会上几句珍贵的表扬,还有那未来鉴定书上的,有可能更改的几个字眼。
妈妈的苦苦挣扎,外婆一一瞧在眼中。
某日清晨,她牵着我的手,在寒风中与妈妈默默告别,悄悄离开了那片收割过后,袒露着褐色胸膛的土壤。
太阳渐渐隐没在西花园那片树林后面。暮霭笼罩了重檐斗拱的大殿。回廊环绕,方砖铺地的院落里静悄悄的,仅有几只灰色的麻雀,在高高的青石阶前幽闲地蹦跳着。
星期六了,眼看着和我一同吃住玩耍了好几天的小朋友都被爸爸妈妈接走了,唯剩下我,无人来接。我收回目光,离开窗子,蹲在空荡荡的大殿角落里,独自一人无聊地摆弄着矮桌上的几块积木。
五天前,外婆把我领入这所雕梁画栋、曲径通幽的深宅后,便口称去给我买冰棍,一步三回首地退到紫藤缠绕的影壁后,不顾我在两个阿姨怀中哭天抢地,一去不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