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香真爱她现在这个家。从大门口的抱鼓石到门里面的影壁、长廊、假山石、老海棠、金鱼池、菊花圃,她都爱,最爱的还是她自己在小后院儿里修的大鸡窝。梅生下第一个女儿红月后,陈香就带着红月住在北屋西边的一间小房里,和书主与梅的睡房隔着一间大客厅和一间大书房。小房间安静又凉快,陈香每天哼着戏哄孩子。家里请了临时的清洁工,陈香可以一心带孩子。红君在京城大学读书,周末回家,住在西屋客房。他已长成个漂亮小伙子了,模样像书主,但性格不知像谁,不爱学习,就爱照镜子,一照镜子就问陈香:“陈姨,你说我长得像我爸吗?”陈香怀疑是这孩子小时候缺爱,又敏感,生怕他自己不是亲生的。
陈香就对红君格外照顾,他只要一回家,陈香就张罗给他做好的吃,男孩儿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嘛。她有点儿为这孩子抱不平。陈香觉得,红君明明是书主惟一的亲生儿子,可书主对他的关心比对红女少得多。就算红女是继书开的遗孤,该疼,也不能把自己的亲生儿子闪在一边吧。再说这孩子的亲妈又离了婚,就算梅对他很好,他在这儿还是更需要父爱。可书主这个父亲太严厉,好像儿子如果不会带兵打仗就不配做儿子似的。可这是个什么年头儿呢?你们老一代打下江山不就是为了他们小辈儿的过好日子吗?干吗对孩子那么苛求?他不是为了跟他老子更近才跟着进的京吗?要不他守着他亲妈不是更有人疼?继书开只有一个女儿,书风不娶,红君不是继家现在惟一的根儿了吗?我说这个他们就得说我老派,重男轻女,可男孩儿才是继家人么,女儿反正是要嫁的。说是这么说,陈香看见红君那副不紧不慢的样子还是着急:这孩子怎么跟霜打了似的?一点儿都没有上进心,除了长个继家的模样儿,没有一丁点儿继家人的气派。继家人么,走到哪儿都是出人头地的,就光是我见到的这几位,哪一个都不是凡人的做派。可这孩子简直是稀松得上不了台面儿!陈香就问:“红君呀,你长大想干吗呀?”红君说:“我,当一般人。”他想了想,又说,“陈姨,我告诉你我心里想的一件事,你可千万别跟我爸爸说。我觉得我爸爸一辈子只是为了我伯父活的。要不是因为我伯父,他不会跟我妈结婚,这是我妈告诉我的,没有我妈当然也不会有我。后来要不是因为我伯母,他也不会跟我妈离婚,这也是我妈告诉我的。所以红女在家里比我们都重要,她是我伯父的女儿嘛。红女想干什么都成,她想去外国就去了,我去不成。她当然做什么都努力,大家都看着她,她干什么都代表我伯父,甚至代表我们继家,她是世界中心。我代表谁?最多代表我爸爸。我爸爸代表谁?还是代表我伯父。”红君大笑:“都说我们家出英雄,其实最后我老爷爷老奶奶、爷爷奶奶、我二伯我爸爸,全都代表我伯父。他们都不仔细想想,仔细想想就都明白了。唉,也许他们早就明白,觉得光荣,我觉得跟我没什么关系,要是愈想和伯父有关系,愈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是。”陈香赶紧止住他,说:“这孩子,你可不能这么想,也不能这么对别人说。你要是这么想,你爸爸听了多伤心!红女到底是你姐姐,你们都是一家子,怎么说她代表你们家,你就不代表你们家呢?我敢说你爸爸把你和她看得一样重要,只不过你是男孩儿,就对你严了点儿,你自己又不争气,你要是学习成绩好点儿,不管在哪儿,大家都会重视你。你怎么就不能做给你爸爸看看?做给那些人看看?我在大岛时听人说,你老奶奶在世时,最疼的是你爸爸,她说你爸爸才是继家的人才。你看你爸爸不言不语的人,心里能装大事。你怎么不能学学他?你是他儿子,不为了你伯父而是为了你爸爸争口气么。你既然已经看出来他们都为了你伯父活着,你就做个样儿,为你爸爸活,做他高兴的事,好好学习。”陈香一番话把红君说呆了,他没想到陈阿姨能说出这么多道理来。他点点头,好像懂了点儿新道理,再细想还是没懂。他决心做父亲高兴的事,好好学习,可学好了父亲高兴了又怎样呢?人们还是说他不愧为他伯父的侄子!又是伯父!陈香看红君沉思,以为他听进去了,又奇怪这小孩儿怎么想得这么多这么邪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