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时,姚姚住进了燕凯的琴房,他们日夜都在一起。姚姚常常不回寝室睡觉的事,在学校里很快传开,这并不是寻常的事,大学的校规明确写着,要是在校期间恋爱,会被开除学籍。刚刚经历过血洗“不洁爱情”的学生们,一时不知道怎么对待这样的同居事件,有人就装做不知道。桂未殊和他们是熟朋友,会和他们开开玩笑,他们的脸上就出现了红光。“那就是幸福。姚姚还是一个有过幸福的女人。”他说。
“她一定很高兴的吧,就这样,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怕。”我问。
“当然,不光是高兴,他们真的是幸福。当时小分队里有好几对恋爱的同学,没有人像他们那样。”仲婉说。
被世事一层层地埋到身体最深处的爱情,终于在这个春天,像野地里的荒火一样燃烧起来,烧掉了所有不是从心里出来的东西,也许包括了人们在内心由于造反和被造反燃烧起来的怨愤,那是在当时的社会上像斑马线一样明显的界限。
我没有想到,像姚姚,像燕凯,他们还能有这样汹涌的真挚的疼痛的爱情,那是让他们的战友们经历了血雨腥风的眼睛都变得温柔起来的爱情。就像他们在战友们滚烫的枪筒里插进了一枝玫瑰,或者也在他们自己血污的命运里挖出了一条清清的小溪。他们在爱情里的沉迷和奔放,在那样一个禁欲与凄苦血腥的春天里,带着一种倔强不甘的气息吧,像隆冬里的花,不论怎样的不合时宜,它就是要开,而且要像春天里所有的花那样开放。
我相信那是不可思议的事。可是它就这样发生了。像上帝应该住在他的天堂里,小河应该流在它的河床里,小孩子应该在他的摇篮里一样单纯地发生了。
在姚姚和燕凯爱得物我两忘的小琴房外面,音乐学院酷烈的文化大革命还在轰轰烈烈地继续。贺绿汀被关进了上海市监狱,贺晓秋姐妹被软禁在学校里,贺晓秋在不断升级的批斗中意识到,造反派将要向她清算她为维护父亲做出的事,包括当年姚文元批判贺绿汀时,她在同学中对姚文元音乐常识缺陷的非议。她趁看守她的人不备,从学校逃回家中。家里没有人,父母全在监狱里。贺晓秋马上在家中的厨房里打开煤气自杀。现在,没有人知道她事先有没有吃安眠药,让自己死得容易一点,像她的老师们曾示范过的那样。当有人发现她的时候,她躺在厨房的桌子上,已经死了。
这时,姚姚和燕凯离开学校,去杭州旅行。春天的时候,白堤上,一棵桃树夹着一棵柳树在绿色的西湖里蜿蜒着。桃树上开着白色和水红色的花朵,长长的金色的花蕊,像美人的刘海一样弯弯地从淡粉色的花瓣里挑出来。柳树青青的枝条一直拂到地上,像西施的裙子。他们在古代人归隐山林的山水间走着,照着相,在现在他们留下来的照片上,不知为什么,竟没有看到一张他们戴红卫兵袖章,穿红卫兵式衣服的照片。姚姚穿着小格子的短袖衬衣,委婉地扣着领子上的第一粒扣子,像与她的妈妈和弟弟的合影里一样,依旧是个教养严格的女子。
姚姚坐在白堤上的粗粗的铁链条上,它像吊床一样舒服地弯着。潋滟的湖水在铁环上和她的牙齿上闪着光,她在笑着。姚姚坐在秀丽的大树下,抱着膝盖笑着。站在一座青苔斑斑的石桥上,姚姚用她的手扣着栏杆,垂着眼睛,阳光照亮了她的面颊,因为她在轻轻地笑着,笑意鼓起了她的面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