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红颜遗事 第二部分(12)

“那不会。”仲婉摇着头,“不会不会,那时我们都是家庭出身有问题的学生,姚姚就更不用说了。她生父在美国,美国那可是中国人的头号敌人,她妈妈又是旧上海的电影明星。我们老实说,没有资格在宣传车上。刚开始的时候,我们只能属于在边上看的那一类。出身好的学生先起来造反,大辩论啦,斗反动学术权威啦,贴大字报啦。像燕凯那样的红五类干部子弟,他是我们学校第一批起来造反的学生。”

“姚姚是在那时候认识他的?”我问。

“那时候他们互相还不认识吧。燕凯是民乐系吹笛子的,比姚姚小一级。”仲婉说。

“‘革命无罪,造反有理’?对的,常常听到大卡车上叫这样的话。”张小小说,那一年,她和姚姚一样,也二十四岁了,和姚姚不同的,她是一个悄悄站在远处看世事的女孩子,她和我住在同一条小马路上。她说在家里听着由远而近的喇叭声,总是吓得心头乱跳。“最早知道文化大革命的时候?让我想想看,好多年以前的事了。我想大概是那一天,我看到爸爸在他们的房间里和妈妈说话,爸爸在流眼泪。后来爸爸妈妈告诉我,爸爸在报社里被人当成反动学术权威批判,被人贴了大字报,那时候被人贴了大字报还了得吗?是大事情了。爸爸妈妈说我是孩子里最懂事的,就告诉了我一个,叫我不要对别的兄弟姐妹说,我对谁也没说,但我心里真的担心,总是害怕。走在路上,看到别人家抄家了,心里就别别地跳,怕自己家也抄家。后来姐姐在学校里也被别人贴大字报了,大字报上说的只是些小事,姐姐回家来哭,爸爸还安慰她。我那时候觉得爸爸真好,他自己心事那么重,还安慰姐姐。”

“那时候,大字报还不是到处都是吧?”我问。

“开始的时候还不是,所以被人贴了大字报,打击是很大的。”张小小说。

“姐姐告诉我,建国路的家里,贴满了妈妈的大字报。有的话说得很难听。大字报一直贴到家里的大门上。门上被来抄家的人砸得全是洞。开始还关着。后来常有人来砸门,贺路怕把门砸坏了,也怕砸门的声音吓着妈妈,就一天到晚敞着门,谁愿意进来就进来。妈妈那时候头部已经动了手术,常有思维障碍。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有人砸门她就怕极了。就是那一年,妈妈的所有照片,包括剧照,全都被烧光。一些是抄家的人烧的,还有一部分是贺路害怕,自己动手烧的。到二十年以后,要为我妈妈开平反昭雪的追悼会时,家里连一张妈妈的照片都找不到。”灯灯说。

“后来,我到表哥家吃饭,他家在复兴中路上。那是个礼拜天。下午我们出来,看到复兴路上走来走去,都是红卫兵。他们看到穿得好看的人,就拦住人家,看到头发卷的人,也拦下来。把人家的头发剪掉,裤子剪开,从裤脚管那里开始往上剪,说人家是穿细腿裤子,其实根本不是什么细腿裤子。随便他们高兴。马路上好多人被剪了头发和裤脚管,因为上海人在礼拜天的时候还是注意穿着的。我吓死了。我是天生的卷发,回家去,马上用发夹把卷的头发全都夹在头上,不让人看出来。我也不敢穿皮鞋了,红卫兵要是说你是尖头皮鞋的话,就叫你把鞋子脱下来,扔到火里烧掉。我从那时开始找布鞋来穿。”张小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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