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红颜遗事 第二部分(10)

三十五年过去以后,我在一家台湾人开的日本式咖啡馆里见到了程钰先,他是姚姚的一个朋友。他的头发已经花白了,但皱纹并不多,他的眼睛里带着一种打哈欠时候会有的泪色,我看着他,我想起来别人的眼睛,我还是第一次这样,在几个月里,总是看着四十年代出生的人的眼睛,听他们说。他们的眼睛常常有这样淡淡的泪色,那是因为眼睛已经开始老了吗?在他们这一代人开始老了的时候,眼睛原来是这样的。他说:“姚姚常常让我为她放照片,从前她拍的照片已经找不到底片了,文化大革命前的照片也丢了不少,她从人家那里借了照片来,年轻时代,我喜欢拍照和暗房技术,就为她的照片翻拍放大。她有时点着那时候的照片说,那是她最好的时候。”

“是具体什么时候?”我问。

“就是上大学的时候吧,也是剪着短发,也是夏天。”程钰先说。

1965年的时候,她在奉贤乡下参加四清运动,直到6月才回学校上课。

9月,学校把全校学生分成十七个小分队,由青年教师带着,每周下工厂半天,边劳动,边参加艺术实践。这是向草原上到每个牧民点去演出的乌兰牧骑学习。姚姚跟着下工厂去了。

11月,全院开始在党委的号召下学习另一个雷锋式的忠诚战士王杰,那又是一个全国范围的学习运动。学习他“对同志像春天般的温暖,对敌人像严冬般的寒冷”的精神。整个音乐学院的师生都参加了紧张的排练,12月,他们在上海音乐厅举行“歌唱王杰――师生创作音乐会”。姚姚所在的声乐系担任了音乐会的大合唱部分,演出了大合唱《一心为革命》。然后,他们又开始排练《焦裕禄之歌》,这也是一个大型合唱,有五部分组成。包括《迎困难立誓言》,《跟着书记千里走》,《风雪进柴门》,《改天换地战自然》和《红松岗前表壮志》。演出的时候,他们换上学校合唱队统一的演出服,浅色的绸子衬衫,深色的裙子,上面还留着在服装箱里压过的皱褶。音乐学院的礼堂门厅幽暗,散发着乐器的木头气味,高大的门敞开,能看到里面剧场墙上黄色的壁灯光,它们照亮了一排排木头扶手的座位,带着剧场那种充满了期待的昏暗和不安。四下里弦歌四散,小提琴在调音,小号在试音,后台的地板上拖满了电线,合唱队站上了木头楼梯,雪亮的灯光照亮了年轻的脸颊,它们像苹果一样发光。声乐系同学的嘴里,散发着一股子中药气味,那是他们在繁重的大合唱排练中,唱哑了嗓子,校医务室的医生们特地用

中药配了保喉汤给学生,他们嘴里的气味,就是保喉汤的气味。姚姚在演出的时候还和同学穿着演出服照相留影。

也许,这就是声乐系的两年级学生韦耀,在日后所感到的最好的日子吧。

1966年的5月就这样在《红松岗前表壮志》的歌声中到来了。

那一年我将要上小学一年级了,夏天的时候,我妈妈为我买了一个人造革的蓝色书包,虽然空空的,可也有了点人造革的重量,就像我心里对小学的期待,因为要开始当大孩子了!那个夏天我摔破了膝盖,每天傍晚洗澡,用水冲干净身上的肥皂时,都疼得大叫。我哥哥的回力牌球鞋放在大门边上的暗处,散发出类似浙江人家窗上吊着的大风肉的臭气,而他们很自豪自己的鞋子竟然能散发出那样强烈的气味,常常忍不住把球鞋端到鼻子前面去闻。我妈妈见到除了骂他们,还把我从走廊里拉开,说:“你不用看他们那些臭男孩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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